日记本摊开在床头柜上,像一块深蓝色的、吸饱了沉默与焦灼的海绵。程野蜷在床边,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纸页边缘,那里已经被他揉得发软起毛。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不再是前几日那种破碎的宣泄或冰冷的观察,而变成了一种更偏执、更机械的…仪式。
“09:47 隔壁 护士进入 对话声模糊 约3分钟”
“10:15 仪器移动声 轮子? 持续约1分半”
“11:03 轻微咳嗽声 两声”
“11:30 似乎是勺子碰碗的声音? 很轻”
“12:18 寂静”
“13:05 床铺轻微吱呀声 一次”
“13:41 深呼吸声? 长吐气 一次”
他不再试图解读,不再附加任何情绪化的词语。只是记录时间、声源猜测、持续长度。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录音设备,忠诚地、徒劳地捕捉着一切可能从墙体那边泄漏过来的细微振动。
这行为本身并未带来李医生所说的“距离”,反而成了一种新的瘾。一种将无形焦虑转化为有形文字的、试图掌控那不可控联系的徒劳努力。每一次落笔,每一次标注时间,都仿佛在确认:连接还在。即使这连接是由痛苦、药物和寂静构成的,它也存在。
他变得对时间极度敏感,对声音极度警觉。走廊护士的脚步声,隔壁病房门开关的轻响,甚至窗外远处模糊的车辆噪音,都能让他瞬间竖起耳朵,心跳加速,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那支笔,仿佛不立刻记录下来,某个至关重要的讯息就会永远消失。
这持续的、高度紧张的状态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眼眶深陷下去,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伤口在缓慢愈合,但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从骨髓里透出来。
李医生每天依旧准时出现,检查,记录,目光偶尔扫过那本越来越厚的日记,从不评论。但程野能感觉到,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仔细。
这天下午,李医生进来时,手里依旧拿着那个平板电脑。他没有先检查伤口,而是直接将屏幕转向程野。
屏幕上不再是起伏的心率曲线,而是另一种波形图,旁边伴随着频谱分析和一堆程野看不懂的数据。
“这是过去24小时,通过贴在你床头墙壁上的高灵敏度振动传感器采集到的数据。”李医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实验报告,“过滤掉了建筑结构本身的干扰频率和远场噪音,主要分析隔壁病床区域的异常振动。”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缩,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那些跳跃的波形上。振动传感器?贴在他的墙上?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
“分析显示,”李医生滑动屏幕,调出另一组数据,“在这些时间点,出现了明显的、非规律的低频振动峰值。与你在日记里记录的‘呜咽声’、‘床铺摩擦声’、‘敲击声’时间戳…高度吻合。”
高度吻合。
又是这四个字。像冰冷的手术钳,夹住了程野的神经。
李医生放大其中一个峰值点旁边的频谱图。“有趣的是,”他指着一段细微的、几乎淹没在背景噪音中的高频谐波,“这里,有一个非常微弱但持续的高频信号,伴随主振动出现。经过增强和降噪处理…我们初步判断,这很可能是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流通过紧咬的牙关或痉挛喉管时发出的…人声。”
他抬起眼,看向程野:“也就是说,有些你‘听’到的,或者‘感觉’到的声响,可能并不完全是你的幻觉或过度解读。它们确实以振动的形式发生了,只是微弱到常人耳朵无法捕捉,却被你的…某种状态…异常敏锐地接收到了。”
程野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不是幻觉?
那些细微的、折磨得他快要发疯的声响,是真实存在的?!
她真的在哭?真的在忍耐?真的…敲过墙?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证实后的尖锐痛苦和一种扭曲慰藉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堤防!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平板,手指却颤抖得无法弯曲!
“为…为什么…”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锈铁摩擦,“…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要用这种冰冷的数据,来证实他的地狱?为什么要告诉他,他的痛苦共感并非全然虚妄?这到底是仁慈,还是另一种更残忍的刑罚?
李医生平静地收回平板。“为了让你理解,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什么是你的‘应激放大’。”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传感器没有记录下你日记里所有的‘听见’。有些时段,隔壁振动数据平稳,但你依旧记录了‘啜泣’或‘呻吟’。那是你的大脑在高度焦虑状态下产生的过度解读,甚至…幻听。”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而像那次敲击声,数据证实它确实发生了。但它的强度、频率,经过分析,更接近于无意识的、疼痛导致的肢体抽动或碰撞,而非有意识的沟通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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