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
一声极其短暂、轻微的电子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呼叫器上那点绿色的指示灯,像一只冷漠的眼睛,短暂地亮起,又漠然地熄灭。
程野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还残留着按下按钮时那塑料凸起的硬质触感。他闭着眼,全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那一声“嘀”流泻殆尽,只剩下高烧退去后冰冷的虚脱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胸腔里那块溃烂的伤口似乎也不再疼痛,只是一种沉重的、散发着甜腻血腥气的存在,提醒着他所背负的罪孽。
走廊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护士往常轻捷而急促的步子,而是更沉稳、更缓慢的,带着一种审慎的意味。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精准地朝着他的病房而来。
程野的心脏像是被这脚步声踩住,缓慢地、沉重地跳动着。他依旧闭着眼,睫毛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来了。宣判来了。是更严厉的隔离?是强制转院?还是…终于有人告诉他,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错误?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短暂的静默。仿佛门外的人也在审视,在权衡。
门把手,缓缓转动。金属部件摩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被推开了。
没有预想中护士的身影。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医生。他手里拿着一个深棕色的硬皮病历夹,神情严肃,目光冷静地扫过病房,最后落在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浑身狼藉的程野身上。
医生的目光很锐利,像手术刀,迅速而专业地评估着程野的状态——苍白发青的脸色,额角干涸的血迹和红肿,胸前洇透血污的纱布,被水浸湿又沾满污渍的病号服,以及那双空洞地睁着、却毫无焦距的眼睛。
医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反手轻轻关上门,阻隔了走廊可能投来的视线。脚步声再次响起,他走到病房中央,离程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靠近,也没有弯腰。
“程野?”医生的声音平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不算严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程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医生,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医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他的目光扫过程野紧握着呼叫器的手,那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死白。
“是你按的呼叫器?”医生问,语气平淡,像是在确认一个既定事实。
程野的目光涣散了一下,缓缓移向自己依旧紧握着呼叫器的手,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这个东西。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呼叫器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响。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气音:“…她…”
只有一个字。破碎不堪。却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医生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整个医疗层大概没人不知道这对隔着墙壁、被同一种悲剧紧密缠绕却又被强制隔离的年轻人。
“许瞳的情况暂时稳定。”医生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晚上的应激反应,是幻肢痛急性发作叠加了药物副作用和一定的…环境刺激。加大了镇静剂量,现在睡了。”
环境刺激…
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轻轻巧巧地钉进程野的神经末梢。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医生。指甲无意识地抠刮着地毯的纤维。
医生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安慰,也没有指责。他向前走了两步,弯下腰,不是去捡呼叫器,而是拾起了那个滚落在地毯上的、空了的透明水杯。他拿着杯子,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接了半杯清水。然后走回来,将水杯轻轻放在程野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
清澈透明的水,在灯下微微晃动。
做完这一切,医生重新站定,目光再次落在程野身上。
“我是李医生,许瞳的主治医师之一,也负责你的感染控制。”他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语气依旧冷静,“你的伤口,感染风险很高。持续的高烧说明炎症没有得到有效控制。你胸前的…污染物,”他顿了一下,选择一个中性的词汇,“…增加了清创和愈合的难度。”
程野的身体缩紧了一下,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李医生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反应,继续用那种平稳的、叙述事实般的语气说道:“我们给你用了强效的抗生素和镇静剂。但药物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持续的应激状态、自我伤害行为、以及…”他的目光扫过程野依旧抵着墙壁的额头,“…这种…密切的关注…会极大影响你的免疫系统和伤口愈合。也会消耗大量的医疗资源来处理…后续问题。”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程野的心上。冰冷,坚硬,无法反驳。他都知道。他知道自己是个麻烦。他知道自己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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