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的电子音,像冰做的秒针,一下下钉进ICU走廊死寂的空气里,也钉进程野的太阳穴。他蜷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右手缠着的纱布早已被血浸透,边缘渗出的新鲜红色缓慢地洇开,像一块永不愈合的活着的伤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裂口,但那痛是钝的,闷的,远不及胸腔里那块不断塌陷的空洞来得尖锐。
三天了。
许瞳在ICU的第四天。她右臂肘关节以上截肢的第三天。她彻底忘记他的第二天。
程野的左手无意识地抠着胸前病号服上那片深褐色的硬痂。护士昨天泼来的那杯奶茶早已干涸,在棉布上板结成一块丑陋的壳,边缘翘起,像揭不掉的疮疤。他用力一抠,碎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更深的、洗不掉的褐色印记。
“洗不掉的。”护士疲惫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像破旧风箱的嘶鸣,“就像你欠她的,永远洗不掉了。”
欠。
这个字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脑子里搅动。他猛地弓起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左手死死攥住胸前那片污渍,指甲隔着布料掐进皮肉。不够痛。这点皮肉的痛,抵不过ICU玻璃窗后那个空荡荡的袖管,抵不过她看他时,那双空洞得像蒙了层灰雾的眼睛里,全然陌生的冰冷。
“程野?”
他悚然一惊,抬头。护士站在面前,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支水银体温计和记录板。“量体温。”声音平板,视线扫过他胸前被自己抠得更加狼藉的污渍,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看到什么甩不掉的秽物。
他机械地张嘴,任由冰凉的玻璃柱塞进舌下。水银的金属味混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沉甸甸压在舌根,压得他几乎作呕。
“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今天怎么样?”
护士低头在记录板上划拉着什么,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虫子啃噬。“生命体征平稳。感染指标在降。”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报告一件无关紧要的仪器状态,“还是不认识人。”
还是不认识人。
五个字。轻飘飘的。砸下来却像五座山,轰然压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体温计在嘴里猛地一滑!他下意识闭嘴咬住——
“咔嚓!”
玻璃外壳碎裂的脆响在口腔里炸开!尖锐的刺痛瞬间刺穿麻木!浓重的金属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苦涩,洪水般弥漫开来!碎玻璃碴混着冰冷、沉重的水银珠子,在舌面、齿缝间滚动、切割!
“吐出来!快吐出来!”护士的惊叫炸响在耳边,带着真切的恐慌。
程野僵住了。口腔里是冰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珠子,是锋利的、能割破一切的玻璃碎片。那股金属的腥气直冲脑门,带着一种诡异的、冰冷的甜腻感。像…像奶茶里过量的、廉价的香精。像那个闷热的午后,他随手塞给她那杯带着汗味的、甜得发腻的奶茶的味道。
“呃…呕——”他猛地弯腰,剧烈的干呕撕扯着喉咙和胸腔。碎玻璃和水银珠子混着粘稠的血丝从嘴角淌出,滴滴答答砸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溅开一小滩粘稠的、银亮与暗红交织的污秽。银亮的水银珠子在血泊里滚动,折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像一只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狼狈和罪孽。
脏。
真脏。
像他这个人。像他欠她的债。像他胸口这片永远洗不掉的烙印。
“张嘴啊!”护士急得去掰他的下颌,声音尖利。
他猛地挥开她的手!动作牵动右手的伤,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踉跄着重重撞在墙壁上。他顺着冰冷的瓷砖滑坐在地,后背紧贴着刺骨的寒意,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滚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濒死的野兽。
“我的…我的债…”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滩混着血、汞和玻璃渣的污秽,语无伦次,眼神涣散,“…水银…奶茶…都吐出来…吐出来就干净了…就还清了…就干净了…”
护士看着他这副彻底崩溃的模样,眼神复杂地闪过一丝什么,又迅速被职业性的疲惫覆盖。她蹲下身,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吐不干净的,程野。水银有毒,渗进去就洗不掉了。”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前那片深褐色、边缘被抠得翻起毛边的污渍上,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物理定律,“…有些东西,沾上了,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
程野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向护士,又缓缓移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ICU大门。门内,那个被他害得失去手臂的女孩,连他是谁,连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连那杯该死的奶茶,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忘了那杯奶茶。
忘了那个挂在紫藤花架上、害她摔下来的书包。
忘了摔断手时撕心裂肺的剧痛。
忘了石膏里刻下的、泣血的“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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