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化学实验室浸泡在一股奇特的气味里。氨水的刺鼻、硫磺的微臭、陈年木质试剂柜散发的微腐气息,还有新拆封橡皮塞的淡橡胶味,粘稠地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感官上。阳光勉强穿过高高的小窗,在刷着绿漆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狭长的亮斑,亮斑里浮尘缓慢地旋转、升腾,像微型星系的湮灭与新生。
程野倚在靠墙的旧试剂柜旁,深蓝色的校服下摆在动作间蹭上了一小块洗不掉的粉笔灰印子。他左手打着石膏,笨拙地搭在胸前,右手则无意识地用指节一下下叩击着冰凉的绿色油漆柜门,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视线穿透弥漫着化学药剂分子的空气,精准地落在斜前方几米开外。
许瞳正站在实验台前。光线从侧面打过来,将她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轮廓勾勒得清晰又单薄。她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绺碎发滑落,垂在清冷的眉眼旁侧,专注地盯着面前铁架上那只盛着澄澈蓝紫色液体的试管。旁边的酒精灯吐出幽蓝无烟的火焰,稳定地加热着。她左手戴着乳胶手套,捏着试管夹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突出,右手轻轻旋转着试管,动作平稳流畅,带着一种近乎程式化的精确。程野的目光掠过她微抿的嘴唇,掠过她操作时那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疑的冷静姿态,最终定格在她搁在实验台上的左手腕内侧——那里贴着的一片淡粉色防水创可贴,边缘已经微微卷起。
一种无法言说的烦躁和那个鲜红的“38分”一起,又在心头翻搅了一下。他叩击柜门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组调试酒精灯火焰的学生不小心手肘碰了下台面。堆叠在一旁的备用试管架发出轻微的摇晃和碰撞声。
声音很小。
但许瞳的动作几乎是同步地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凝滞。极其短暂,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握着试管夹的手腕似乎有零点一秒的僵直,随即才恢复流畅的旋转。然而就在那短暂的凝滞瞬间——
她指间原本稳定旋转的试管,那光滑的玻璃壁陡然一滑!
试管夹带着失控的惯性甩脱了些许!
试管里那片瑰丽又危险的蓝紫色——铜氨溶液——如同瞬间挣脱了束缚的孔雀翎毛尖端,骤然泼溅出一小滴!
那饱含着强碱性腐蚀物质的液滴,在低空划出一道极其短暂、却带着炫目毒性的蓝紫色轨迹,如同瞄准般,扑射向程野倚靠的柜门方向。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撑着柜门的手指下方,那截深蓝色校服外套的下摆!
嗤——
微不可闻,却又刺透空气的一声轻响。
深蓝色的化纤校服布料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极不协调的、艳丽得刺目的孔雀蓝。那片蓝像被赋予了生命,贪婪地扩散着,吞噬着原本朴素的深蓝底色,同时散发出更加清晰的氨气特有的呛人气味。布料被强碱迅速灼烧、破坏的分子结构发出无声的哀鸣,原本挺括的衣角瞬间变得湿黏、皱缩、脆弱不堪。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只有程野叩击柜门的手指,还悬停在空中,保持着叩下的姿势。指节凸起,用力压着柜门冰凉的油漆表面,指腹下的触感从坚硬变得毫无意义。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同学倒吸一口冷气,目光齐刷刷投向那片触目惊心的孔雀蓝。
程野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垂着,覆盖住眼底翻滚的、几乎要冲破理智闸门的怒意和难堪。被灼烧的布料刺痛皮肤的感觉细微却清晰。数秒后,他才抬起眼,目光锐利如淬火的刀锋,直直射向依旧背对着他的那个单薄身影。
许瞳维持着那个实验的姿态,几秒钟后,才放下了试管夹。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片狼藉的源头,只是默默拔掉了酒精灯的灯帽,幽蓝的火焰倏忽熄灭,空气中多了一丝棉芯焦糊的味道。她将手套摘下,随意扔在台面,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深蓝色的校服外套随着她的动作带起微弱的气流,仿佛刚才的“意外”与她毫无干系。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被惊扰的浮尘在光柱里无声乱舞。
程野盯着她冷漠的后颈线条,牙关一点点咬紧,下颚线条绷出凌厉的棱角。他突然嗤笑一声,带着一股寒气,打破了这片僵硬的空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过分安静的实验室里。
他抬手,用那只打着石膏的左手,极其侮辱性地捏起那团被腐蚀得发皱发硬、泛着恶心孔雀蓝色的衣角布料,故意将那片刺目的灼痕展露无遗,向着许瞳几乎完全转向门口的背影晃了晃。
“要不要,”他语速极慢,字眼像是从冰窖里拎出来,带着棱角的锋利,重重砸过去,“再……写……个……不……及……格?”他刻意加重了最后的三个字,一字一顿,如同钝刀子在磨石上拖动,嘲讽和某种压抑不住的戾气混杂在扭曲的音调里。
许瞳的脚步,在听到那三个字时,极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快,只有她悬停的鞋尖在地面留下一个几乎不可察的停顿印记。她的脊背挺得更加僵直,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然后,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秒的停顿,一步跨出了实验室沉重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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