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即是帝国 第100章 风暴前的黎明（4）

这是纯粹的黑暗。

普拉秋斯眨了眨眼，连最细微的光感都不存在了，这不是寻常的夜色。

寻常的夜，至少能看见自己手指的轮廓，能分辨近在咫尺的物体，但此刻他更像是全身被浸泡在浓稠墨汁，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四肢沉重，却感受不到任何支撑物的存在，他试着蜷缩了一下脚趾，却令肌肉收缩的反馈都延迟得可怕。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一个黑色琥珀里，既不是站立，也不是躺卧，还是悬浮，悬浮在这片虚无。

恐惧顺着脊椎攀爬，这比任何噩梦都要真实。

是云层流动的声音，某种更宏大的声响，仿佛天幕被掀动。

云层纷纷避让，来自银月的光刺破了黑暗，那么吝啬洒下些许光亮，普拉秋斯下意识眯起眼，逐渐适应。

随着光斑移动，一双眼睛在他面前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黄金底色上，乌黑的瞳孔不断变换着形状，时而如锋利的柳叶，时而似饱满的橄榄，虹膜的颜色诡异：翡翠、琥珀、鸽血石……

普拉秋斯感觉自己眼睛朦胧，出现了幻觉，他居然看见好像有无数瑰丽的色彩在对方眸中流转变换，当普拉秋斯全神贯注，看到对方的是金黄的竖瞳。

月光大盛，照亮对方全貌，现在他看清了。

白色的长发在身后瀑布垂落，在腰际弯出温柔的弧度，额头的白发，两支弯弯的月桂枝叶饰衬得那张介于少年与少女间的脸愈发晶莹。

纯白的露肩装下，锁骨末端盛着一汪月光，上面是垂直的细细的纹路。

但还是轮到普拉秋斯尴尬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坐在他对面的这位让他分不出性别来，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

“我该称呼你为小姐……还是先生？”

话一出口，普拉秋斯就想咬舌头，可对面的人温和地笑了，没有声音，那动人的睫毛好像抖落细碎的光尘。

“保密。”对面声音清冽如山涧，尾音是蜂蜜般的稠滑，“不过既然你问了……”

“男孩子。”他忽然歪头掩嘴轻笑，这个动作让宽松的领口好像滑落了，朝他露出半边肩膀，指尖围着发尾打转。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空空的木矮桌。

普拉秋斯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额头上的两支对称的月桂叶。

目光下移，落在他颈间，那里系着一条白色绸带，喉结处打了一个精巧的蝴蝶结，随着吞咽动作，绸缎微微颤动，好像随时会散开。

“请问这里是？”他问。

“我的会客厅。”白发少年指尖点了点桌面，“希望每次季风更替，我们都会在这聊天。”

四面传来闷雷声，好像从窗外传来的，但普拉秋斯浑身一颤，这一片虚无之地哪来的窗户？

“别紧张嘛……”对面的白发少年一手举起凭空出现的白瓷杯。

热气氤氲中，他的眉眼愈发柔和：“只是些不听话的小宠物在闹脾气。”他抿了口茶，唇瓣蘸上水光，“就像你口袋里有一枚硬币，明明知道会输，还是要忍不住抛一抛。”

普拉秋斯下意识摸向裤袋，但却是空的。

“你长得……好像女的呀……”普拉秋斯忍不住说。

对面歪着头，月桂叶好像要滑落：“是啊，可这不是重要的，最近有孩子总想往岸上飞，真是伤脑筋。”

普拉秋斯不解：“孩子？”话音刚落，他好像喉咙发紧，“你是说风暴？还是……”

“对。”他伸出手指突然按在他唇上，触感柔软，带着一种紫罗兰的清幽香气。

普拉秋斯瞳孔在缓缓收缩，他举起了左手，移开这个按在他唇上的手指：“真的是台风？那个在南海的热带气旋？你是……”

“猜对了没有奖励，只有惩罚。”白发少年眨眨眼，睫毛那是蝶翼般的阴影，“不过……”他指尖下滑，在他心口画了一个圈，“如果按照你们人类标准来讲，我的外表是你们所说的天使，你可以直接叫我天使。”

“风暴是你养的宠物？”普拉秋斯问。

“愉快的谈判时间到。”自称天使的少年突然拍手，瓷杯消失地无影无踪，他双手交叠置于胸前，“要不你先帮我解决一件事情？”

“什么事啊……我来到这里莫名其妙的，你要我解决什么？”普拉秋斯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扭曲变形，像是有黑色的火焰，在桌下燃烧。

他又大胆问：“你想要什么？”

“天使”用食指抵住下巴，突然掀开胸前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个烙印，鹰喙的形状：“帮我把这个封印解开吧？”

它泛着青蓝的光，随呼吸明灭。

“我怎么解除封印啊……”普拉秋斯话音未落，这位“小天使”忽然跪立起来，双手撑在桌面，白发垂落。

普拉秋斯感觉身下的空间开始泛白，手脚突然变轻，惊觉自己能动了，又对着眼前的“小天使”看了看。

少年一身轻薄白衣，衬得那肌肤那么娇嫩。

“就陪我跳支舞，如何？”他声音变了，变得更加甜腻，“就这么简单，在台风眼里跳华尔兹，风声为伴奏，想想就很有趣呢。”

普拉秋斯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双手撑桌，站了起来，而对面的人又重新跪坐，正双手交叠置于胸前，纤长的手指微微蜷曲，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宝物。

“我不强求你，我们来日方长，如果下次我们还能见面，记得带束玫瑰。”他低头闭眼，声音好像变得遥远。

普拉秋斯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已经是5月2日了，天花板每处细节都清晰可见，闹钟显示6:17。

他一下捂住自己太阳穴，双眼紧闭：“该死的……什么情况都没有弄清，这种莫名其妙的梦，我不想体验了……”

他向后一倒，瘫在床上发呆：“天使……这又是什么？还想邀请我跳舞。”

他微微一顿，想起了那个自己一开始入校时，在列车上出现的小魔鬼瑟伦。

“不会……不会是他吧？这梦太莫名其妙了，这梦有提到台风……还是毫无头绪啊，天使……魔鬼……天使……魔鬼……”他噗嗤一笑，“这真是多么好的组合，反正那个小魔鬼已经有段时间没看到了，又来一个小天使？”

“怎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他耳中，直通脑海，“哥哥，又遇到什么事情了？可别忘了我呀……”

他瞬间汗毛直立，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左边两张床上，塞里斯和格里高利睡得正香，他们根本没有听见。

“哥哥……”瑟伦的声音像蜜糖般黏稠，带着令人不适的亲昵感，“你躺在床上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被雷劈过的松鼠。”

普拉秋斯猛地转头，看见那个穿着黑燕尾服的魔鬼正坐在自己床边晃荡着双腿，黑色短裤下是黑色的及膝袜。

他那琥珀色竖瞳收缩成一条细线，焦糖色的头发微微晃动，领口的蝴蝶结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打了个响指。

“你……”普拉秋斯压低声音，瞥了眼仍在熟睡的塞里斯和格里高利，“能不能别突然出现？”

瑟伦做了个夸张的捂心口动作：“我好伤心啊，总不会是哥哥做梦见了新欢，就把我这个旧爱抛到脑后了？”他忽然凑近，带着红茶的气息，“那个小天使……好看吗？”

普拉秋斯感觉太阳穴突突跳：“你监视我的梦？”

“才没有。”瑟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开始往普拉秋斯被子上撒，“我只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他拈起一颗薄荷糖，拆开糖纸，含在嘴里。

“停！”普拉秋斯一把捂住他的嘴，又迅速缩回手，“你嘴巴怎么这么冰？”

瑟伦面无表情：“因为我说过，我是魔鬼，低温是正常的。”他突然正色，“说真的，哥哥，那个天使跟你说了什么？”

普拉秋斯犹豫片刻，还是把梦境里面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说到那月桂叶发饰时，提到锁骨下的鹰喙烙印时，这位魔鬼突然发出笑声，那是一种轻蔑的笑。

“有什么好笑的？”普拉秋斯恼火地问。

瑟伦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那个人……居然想用这么拙劣的方式骗你解开封印。”他突然跳到地上，黑色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哥哥知道那是什么封印吗？”

普拉秋斯摇头。

“是末代皇帝亲手给他戴上的枷锁。”瑟伦不知从哪变出一根教鞭，指着虚空中的某处，“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家伙内心应该非常恨皇帝，伊卡欧利斯本就是八王中最不安分的一个，一直到400年前，他都还试图掀起灭世风暴。”

一瞬间，普拉秋斯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悬崖之巅，对着深渊说话：“所以‘蝴蝶’……”

“是摇篮，伊卡欧利斯是一只邪凰。”瑟伦嘴角歪笑，“现在看来他貌似想借你手解开封印，让本体畅通无阻。”

教鞭突然变成一朵黑玫瑰，被他别在领口：“顺便一提，现在，你认为他是伊卡欧利斯吗？”

普拉秋斯下意识点点头：“应该……”

“错。”瑟伦打断他，“他不是伊卡欧利斯，准确来说，是一个有伊卡欧利斯高纯度血统的人，就像你这样啊，高纯度的皇帝血统，由于是梦，要么是你臆想出来的，要么就是他们的精神混合体。”

普拉秋斯眉头一皱：“听起来不好对付啊，我该怎么办？”

瑟伦看起来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突然单膝跪在床上，执起普拉秋斯的手：“所以现在，签个契约吧，哥哥……”他声音低沉优雅，“第一次特惠，只要你的……”

“先等等！”普拉秋斯抽回手，“你先回答我这所谓契约内容是什么？我现在脑子都快炸了，总不能合作的时候脑子里都不明不白的吧？没准你是高利贷公司的呢？”

“你居然用那些人和我相提并论？不一样！”瑟伦气鼓鼓地叉腰，“鉴于这次情况特殊，我只要……”他突然露出笑容，“你接下来3个月的零食配额。”

普拉秋斯眨眨眼：“什么？”

“每天一包薯片，每周两罐可乐，每月三盒巧克力，这就是你的代价。”瑟伦不知从哪掏出一卷羊皮纸，上面已经写满了花体字，“作为交换，我会在你体内种下一颗‘种子’，保证那些风暴啊什么的伤不到你，记得上次我在梦里教你的法咒吧？这是对它的强化。”

格里高利在床上翻了个身，嘟囔着梦话：“再加点辣椒……”

两人同时僵住，确认没醒后，普拉秋斯压低声音：“就这么简单？”

“当然有别的条件，第一，你不能告诉别人我们的契约；第二……”他突然凑到普拉秋斯耳边，呼出的气息冷得像北极的风，“无论怎么样，当你听到我说‘蝴蝶飞走了’的时候，你必须立刻闭上眼睛。”

普拉秋斯皱眉：“为什么？”

“因为如果有那时候，我就要出来干活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保护你也是保护我自己。”瑟伦戳了戳他的额头。

瑟伦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他跳下床，转身，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支羽毛笔：“时间不多了，签不签？对你来说已经是稳赚不赔。”

普拉秋斯看着羊皮纸上闪烁的金色文字：“这……”

普拉秋斯突然想起什么：“等等，如果我签了，那个天使再来找我……”

“放心，他不会来了。”瑟伦的声音里带着某种非人的回响，他的身体好像变得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开了。

普拉秋斯这才注意到契约的边角处印着一排小字：最终解释权归瑟伦·德·莫拉维克所有。

“快点决定啦……”瑟伦用教鞭轻敲他的膝盖，“7点你还要去地下b7层挨揍呢。”

普拉秋斯叹了口气，拿着羽毛笔，笔尖接触羊皮纸的瞬间，他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指尖流进了血管。

“成交！”瑟伦开心地卷起签好的契约。

“顺带一提，那个冒牌天使其实是个男孩子哦……虽然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普拉秋斯突然发现他来到自己身后了，此时正眨眨眼，“哥哥是不是心动了？”

普拉秋斯抄起枕头砸过去，瑟伦笑着，化作一团朦胧的雾气消散，枕头穿过那层薄雾，精准命中刚醒来的格里高利的脸。

格里高利顶着鸡窝头坐起来，扭了扭脖子：“大清早你发什么疯？”

塞里斯揉着眼睛从被窝里探出头：“发生什么了？”

普拉秋斯无奈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噩梦？”塞里斯精神了，“是不是梦见自己期末考试全挂了？”

普拉秋斯低头开始系鞋带：“比那可怕多了，”他小声嘀咕，“我梦见，自己签了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