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惊鸿一瞥 第72章 各自沉沦

雨水冲刷过的建康城，在短暂的清新后，很快又被一种无形的、黏稠的压抑所笼罩。这种压抑，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源自那个高踞于惊鸿阁深处、仿佛已化身修罗的男人。

陆停云——或者说，元曜——终究没有在雨夜中倒下。石毅带着几名心腹，冒着触怒他的风险，强行将他从泥泞中带回。他不再执意亲自外出搜寻，仿佛接受了现实，又或者说，他将所有的焦灼与绝望，都转化为了另一种更为酷烈的方式。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养伤的主上。他成了“惊鸿客”最锋利、最无情的那把刀。

伤势未愈？内息紊乱？箭毒未清？

这些似乎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依靠着深厚到近乎恐怖的内力根基，强行压制着身体的崩溃，如同一张被拉满到极致、随时可能断裂的弓。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带着病气的苍白，唇色浅淡，唯有那双凤眸，深不见底，里面燃烧着一种冰冷的、永不熄灭的火焰，那是仇恨、是痛苦、也是支撑他不倒下的唯一执念。

他开始亲自接手惊鸿客最血腥、最黑暗的任务。那些曾经需要周密计划、徐徐图之的目标，如今在他手下，变成了最简单直接的清除。

夜色，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惊鸿七现”。

这个名号，不再仅仅是一个传说，而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笼罩在南朝与北朝某些特定人物头顶的死亡阴影。

一名暗中与北朝勾结、贩卖军情的南朝吏部侍郎，在重重护卫之下，于自家书房内被一剑封喉，现场只留下一枚沾染着独特冷香的玉扣。那是陆停云惯用的熏香，也是他刻意留下的、属于“惊鸿客”的标记。

一队北朝潜入南朝境内、试图接应拓跋烈残部的精锐暗探，在边境一处密林中全军覆没，死状凄惨，几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现场残留的剑气凌厉霸道，带着一种宣泄般的、不加掩饰的残忍。

他剑下从不留活口。

并非为了灭口，而是因为，只有杀戮，只有看着那些与拓跋烈有关、或与造成苏清月悲剧的势力有牵连的人，在眼前鲜血飞溅、生命流逝，他心中那噬骨的痛苦与空虚，才能得到片刻的、虚假的麻痹。

他变得沉默寡言，周身的气息冷冽如万载寒冰。即便是石毅这样的心腹，在他面前也常常大气不敢出。他偶尔会站在惊鸿阁的窗前，望着苏清月曾经居住过的、如今已空置的厢房方向，一站就是数个时辰，背影孤寂得如同雪山之巅的孤松。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凭借着本能，凭借着那股不肯熄灭的恨意与执念，驱动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在杀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越陷越深。

他剑下从不留活口，仿佛只有杀戮能麻痹噬心的痛。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那个运河码头小镇。

“哗啦——！”

一盆冰冷的、带着鱼鳞和腥臭味的脏水，毫无预兆地泼在了蜷缩在巷角避风处的苏清月身上。

此时已是深秋，寒意刺骨。冷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刺骨的冰冷让她从昏沉的醉意中猛地一个激灵，剧烈地咳嗽起来。

“呸！哪儿来的臭要饭的！挡着老子做生意了！滚远点！”一个满脸横肉的鱼贩子，叉着腰，对着她骂骂咧咧。

苏清月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冰冷和虚弱夺去了大半力气，踉跄了一下，又跌坐回去。肩胛处的旧伤被牵动，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麻痹感的刺痛。箭毒并未完全清除，如同潜伏的毒蛇，依旧在缓慢地消耗着她的生命。

她抬起头，凌乱肮脏的发丝黏在苍白消瘦的脸上，一双曾经清亮如秋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麻木与空洞，映不出丝毫波澜。她看着那骂骂咧咧的鱼贩子，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辱骂和冷水，都是落在别人身上。

她只是默默地，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挪动到巷子更深处、更不起眼的角落，重新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后本能寻找藏身之处的小兽。

身上的水珠顺着发梢、衣角滴落，在身下积成一小滩污浊。寒冷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牙齿格格作响。

她需要酒。

只有那种劣质的、灼喉的液体，才能带来片刻的、虚假的暖意，才能让她暂时忘记这彻骨的寒冷，忘记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名为“真相”与“失去”的剧毒。

她摸索着怀中，那里只剩下最后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这是她帮码头洗衣妇搬了一整天沉重木桶换来的，原本想用来买点能吃下去的东西。

但现在，她只想换酒。

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着记忆中小镇那家唯一酒馆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身形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街上来往的行人，或投来鄙夷的目光，或嫌恶地掩鼻绕行。她浑不在意，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在意。

形销骨立。

不过短短十数日，那个曾经一舞惊鸿、清冷倔强的女子，已被命运和痛苦折磨得只剩下一副勉强支撑的骨架，和一颗早已千疮百孔、死寂一片的心。

走进那家依旧嘈杂、气味混浊的酒馆，她用最后几枚铜钱，换来了小半坛最劣质的、几乎能当燃料用的烈酒。

回到那个阴暗潮湿、堆满杂物的临时栖身之所——那是码头一个废弃的货仓角落，她用破草席勉强隔出的一点空间——她迫不及待地拔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烧，从喉咙一直灼烧到胃里，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被逼了出来。

但随之而来的，是那熟悉的、短暂的麻木与眩晕。

她靠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抱着那半坛酒，如同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醉意渐渐上涌，视线开始模糊、旋转。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片开满野花的山坡，那座小小的、没有墓碑的坟茔……

出现了阿卯天真依赖的笑脸，和他最后那充满恨意与恐惧的双眼……

出现了……那个人。

他为她簪发时的温柔，月下立誓时的郑重，战场厮杀的冷厉，以及……真相揭露时，那苍白而绝望的脸……

“陆停云…元曜…骗子…”

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混着脸上未干的脏水和酒渍，留下蜿蜒的痕迹。

“哥哥……孽障……荒唐……”

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像是在品味着世间最苦的毒药。每念一次，心口的空洞就似乎更大一分。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入膝盖，瘦削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耸动着。

酒意未能带来沉睡，反而勾起了更深沉的痛苦与混乱的梦境。她在冰冷的地面上辗转，额头发烫，肩胛处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并未远去的、身体与灵魂的双重创伤。

一个在血与火中疯狂杀戮，试图用他人的性命填补内心的空洞。

一个在泥泞与酒精中麻木沉沦，任由伤痛和回忆将自己啃噬殆尽。

南北相隔，看似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却同样，在名为“过往”的深渊里，不断下坠，沉沦。

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