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惊鸿一瞥 第40章 惊鸿照影来

山庄的三日，如同偷来的时光，短暂得不真实。

那夜心意初明后，两人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而黏稠的新阶段。不再有刻意的试探与冰冷的算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靠近，以及……因未知前路而愈发浓烈的、近乎贪婪的依恋。

白日里，陆停云的肩伤需要静养，苏清月便替他换药，动作轻柔仔细。他靠在榻上，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那眼神不再是审视与评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沉溺的专注与温柔。他会偶尔伸手，拂开她颊边的碎发，或是握住她忙碌的指尖，无需言语，空气中便流淌着无声的亲昵。

他们也会在庄子附近散步，沿着清澈的溪流，踏着铺满落叶的小径。秋色已深，山间层林尽染，色彩斑斓，却带着一种凋零前的壮烈。他们很少谈论外面纷扰的局势，更多的是沉默地并肩而行，感受着这难得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有时，他的手会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秋日的寒凉，也暂时熨帖了彼此心底深处的不安。

夜晚，他们共处一室。没有更多的逾越，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各自安寝。然而，在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那种无形的牵绊与渴望，比任何亲密接触都更令人心悸。苏清月有时会在深夜醒来，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看着陆停云沉睡的侧脸，看着他眉心那道极淡的旧疤，心中便会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酸楚与恐惧。

那声“哥哥”的呓语，像一根毒刺，并未因情感的明朗而被拔除，反而扎得更深。她不敢问，他亦不曾提。那似乎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却被刻意回避的禁区。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可能存在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真相，就不会降临。

然而，现实的洪流，终究会冲垮这脆弱的桃源。

第三日傍晚，一名做樵夫打扮的精干汉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庄子，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皇帝对陆停云“重伤静养”的说法似乎并未完全采信，暗中探查的人依旧在活动。而更紧要的是，泾州那边传来了新的密报。

苏清月正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走进房间，便见陆停云与那樵夫站在窗边低声交谈。听到脚步声，陆停云回过头，对她招了招手。

他的脸色有些沉凝，不似前两日的松弛。

“泾州的消息。”他言简意赅，将一张小纸条递给她。

苏清月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接过纸条的手指微微颤抖。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杏林巷第三户确有一少年，年貌与所述相符，然看守严密，疑与北朝暗桩有关，恐打草惊蛇，暂未接触。」

阿卯！果然在泾州！而且……真的落入了北朝手中！“看守严密”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巨大的希冀与更深的恐惧交织，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陆停云扶住了她的肩膀，力道沉稳。“人还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力量。

苏清月抬起头，眼中已盈满了泪水，是喜悦，更是无尽的担忧。“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去救他？”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陆停云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急切与恐慌，看着她因为阿卯的消息而瞬间脆弱下来的模样。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决断，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沉的痛楚。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然后，他转过头，对那樵夫打扮的汉子吩咐道：“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出发去泾州。”

汉子躬身领命，迅速退下。

苏清月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日？你……你的伤……”

“无碍。”陆停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泾州情况复杂，北朝暗桩盘踞，地方势力交错，拖延下去，恐生变故。”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我必须亲自去。”

我必须亲自去。

这句话，重重地落在苏清月的心上。不是为了利用，不是为了布局，而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弟弟阿卯。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酸涩，冲垮了她的心防。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襟。

“谢谢……谢谢你，陆停云……”她哽咽着，除了谢谢，不知还能说什么。

陆停云的身体在她扑上来时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他伸出手，缓缓地、坚定地回抱住她，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清淡的香气，闭了闭眼。

怀中这具温软的身躯，这全然的依赖与信任，让他冰冷坚硬的心房，裂开了一道温暖的缝隙，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负罪与恐惧。

他拥着她，良久，才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誓言般说道：“我会把他带回来。完好无损地，带回到你身边。”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一辆看似普通、内里却经过改装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山庄，碾着晨露，朝着泾州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里，苏清月靠在窗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亮起的天光，心中充满了对即将见到阿卯的期盼，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莫名的不安。

陆停云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衬得面容愈发冷峻。即便闭着眼，他周身也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马车驶出建康城范围，沿着官道一路向西。沿途景物渐渐变得荒凉，战争的痕迹依稀可见，废弃的村落，荒芜的田地，无不昭示着边境地带的动荡与艰辛。

行至一处高地，可以遥遥望见建康城那巍峨的轮廓，在晨曦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巨兽。

陆停云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也正望着那座他们刚刚离开的城池。

他的目光极其复杂，没有了平日里的慵懒或算计，也没有了面对她时的温柔，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锐利，以及一种……仿佛在告别什么的决绝。

苏清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那丝不安愈发清晰。

就在这时，陆停云忽然转过头，看向她。

他的眼神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沉稳。他朝她伸出手。

苏清月迟疑了一下，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热，紧紧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

然后，他拉着她，靠近车窗，望着那座渐行渐远的城池，用一种极其轻柔、却字字清晰的语气，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这盘棋，该收网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苏清月的心猛地一跳，抬眼看他。

陆停云却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凝视着建康城的方向，那双凤眸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

他顿了顿，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漩涡，带着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而复杂的情绪，一字一句，清晰地叮嘱道：

“清月，无论看到什么，记得信我。”

无论看到什么，记得信我。

这句话，与他之前在暗室中划在她掌心的那两个字，何其相似！

可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壮的意味。

苏清月看着他那双仿佛承载了太多秘密、太多重量的眼睛，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与决绝，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番泾州之行，绝不仅仅是寻找阿卯那么简单。

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信你。”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更深的迷雾与真相，到了这一步，她除了信他，已然别无选择。

陆停云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车外，那笑意却瞬间敛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厉。

马车辘辘，载着两人，驶向未知的泾州，也驶向了这盘天下棋局，最终收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