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惊鸿一瞥 第34章 外力介入

那日书房里如同困兽般的对峙，那声嘶力竭的“死局”断言，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苏清月与陆停云之间。惊鸿阁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连穿梭其间的侍女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苏清月不再去停云居。她将自己关在阁内，如同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独自消化着那被彻底撕破伪装后的残酷现实，以及心底那无法言说的、混杂着恨意、悲哀与一丝未烬余温的复杂情绪。

陆停云也没有再来。只有关于泾州调查进展的只言片语，会通过侍卫面无表情地传递过来——“线索属实，正在核实具体人员”、“平宁县令确有异动，已加派人手监视”。

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苏清月的心都会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既期盼着阿卯的确切下落，又恐惧着那下落背后可能隐藏的、被陆停云作为棋局一部分的冰冷算计。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股来自外部的、更强大的压力，如同阴云般悄然笼罩下来。

这日，宫中有内侍前来陆府传旨，宣陆停云即刻入宫觐见。传旨的内侍面色肃穆，语气不容置疑，与往日带着赏赐或寻常问询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陆停云接旨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惫懒恭顺的模样，但苏清月站在惊鸿阁的窗后，远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能感受到那宽大锦袍下骤然绷紧的脊梁。

他这一去，直到深夜方归。

回来时，他没有回停云居，而是径直来到了惊鸿阁。夜已深，他未让侍女通报，直接推门而入。

苏清月正坐在灯下，对着一卷书册出神，闻声抬头，便对上了他携着一身夜露寒气的、异常冷肃的脸庞。

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刻意维持的慵懒，也没有了那日对峙时的激烈，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凝结了万载寒冰的冷静。那双凤眸幽深得不见底，里面翻涌着苏清月看不懂的、却让她心悸的暗流。

“准备一下，明日随我入宫。”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清月心头一跳。“入宫？为何？”

陆停云走到桌边，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冰凉的冷茶，仰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似乎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他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看向她，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器物最后的利用价值。

“陛下听闻你舞姿绝伦，又‘忠心护主’，特在宫中设下小宴，欲亲眼一观惊鸿之舞。”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苏清月的心却沉了下去。南朝皇帝？他为何会突然对她一个“世子侧室”的舞姿感兴趣？而且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她立刻意识到，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宫廷宴饮。

“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是皇帝自己起了疑心，还是有人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比如……拓跋烈留下的暗桩？或是朝中其他与陆停云不睦的势力？

陆停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而嘲讽的弧度：“圣心难测。你我只需奉命行事即可。”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明日宫宴，你只需跳好你的舞，无论发生什么，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无需多言，更无需……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他的叮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也透露出明日宫宴绝非善地。

苏清月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冰，看着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凝重，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外力，已经介入。

南朝皇帝对陆停云的疑心，恐怕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这场突如其来的宫宴，是一场试探，一场鸿门宴。而她苏清月，作为陆停云身边最引人注目的“宠妾”，首当其冲，成为了这场试探的焦点。

她若应对不当，不仅自身难保，更会将他，乃至整个陆府，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次日，宫宴设在御花园的临水阁。规模不大，却格外精致，与会者除了皇帝、几位近臣，便是陆停云与苏清月。气氛看似轻松和乐，丝竹悠扬，觥筹交错，但每个人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笑容背后，都隐藏着难以言说的暗流。

苏清月穿着一身陆停云为她准备的、符合宫规的绯色舞衣，安静地坐在他身侧，低眉顺目，扮演着温婉恭顺的侧室角色。她能感觉到来自御座方向那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目光，也能感觉到席间其他大臣或明或暗的打量。

陆停云则依旧是那副浪荡子弟的模样，与身旁的官员谈笑风生，偶尔还会侧过头，对苏清月露出一个看似宠溺的笑容，低声说几句“贴心话”，将一个被美色所迷的纨绔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而，苏清月却能感受到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那看似随意的动作下，肌肉是紧绷的。他袖中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刃，隔着衣料，传递出冰凉的触感。

酒过三巡，皇帝似乎兴致颇高，抚须笑道：“停云啊，朕听闻你这侧室苏氏，不仅舞姿惊鸿，日前宫宴更是为你挡下一箭，忠心可嘉。今日既设此宴，何不让她再舞一曲，也让朕与诸位爱卿，一同鉴赏这‘惊鸿’之妙？”

来了。

苏清月的心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看向陆停云。

陆停云脸上笑容不变，起身拱手：“陛下有命，臣等岂敢不从？只是清月箭伤初愈，恐舞姿有损，扫了陛下与诸位大人的雅兴。”

“诶，”皇帝摆了摆手，笑容温和，眼神却深邃，“朕听闻她伤势已无大碍。况且，不过是舞上一曲，略尽心意即可，朕不会苛责。”

话已至此，再无推拒的余地。

苏清月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缓缓起身，走到殿中央铺着的红毯上。她看了一眼陆停云，他依旧笑着，对她微微颔首，但那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沉寂。

丝竹声起，空灵婉转。

她足尖轻点，云袖舒展，惊鸿舞再次在这深宫禁苑中翩跹而起。她的舞姿依旧优美，带着一种刻意展现的、符合“宠妾”身份的柔媚与讨好，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诉说着对陆停云的依赖与倾慕。

她跳得极其专注，也极其谨慎，不敢有丝毫逾越或引人疑窦之处。

然而，就在舞曲进行到一半，她一个优美的回旋，水袖划出完美弧线之时，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席间一名官员，对着御座方向的皇帝，极其隐晦地做了一个手势！

那手势很快，很轻微，若非她受过特殊训练，几乎无法察觉！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御座旁侍立的一名老太监，端着酒壶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也就在这一刻，一直含笑看着舞蹈的皇帝，忽然轻轻“咦”了一声，目光落在苏清月因舞蹈而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里，隐约可见她肩胛下方，那道粉色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箭疤。

皇帝抚着胡须，状似无意地对身旁的陆停云笑道：“停云啊，看来你这侧室，当真是对你情深义重。这疤痕，便是明证。”

陆停云笑容不变，应道：“陛下谬赞，是臣之幸。”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从苏清月身上移开，反而变得更加幽深，带着一种审视的、令人不安的探究。“如此忠勇女子，实属难得。朕心甚慰。来人——”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临水阁。

“赐酒。”

一名小太监立刻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金樽，躬身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亲手执起旁边酒壶，将那金樽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映着殿内的灯火，泛着诱人的光泽。

然而，苏清月却看得分明，皇帝执壶的手，在斟酒时，小指极其隐晦地在壶嘴处轻轻一弹！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粉末，瞬间融入了酒液之中！

毒酒！

刹那间，苏清月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心脏骤停！

皇帝要杀她！就在此刻！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借口赏赐，行鸩杀之事！是为了彻底斩断陆停云与北朝可能的联系？还是为了试探陆停云的反应？！

那小太监端着那杯致命的金樽，一步步，朝着刚刚舞毕、微微喘息着站在殿中央的苏清月走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杯酒，和她的身上。

空气死寂。杀机凛然。

苏清月站在原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金樽，看着杯中那荡漾的、泛着诡异光泽的液体，只觉得四肢冰凉，无法动弹。她下意识地看向陆停云。

陆停云也正看着她。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混不吝的、带着几分醉意的笑容，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那杯酒的异常。他甚至对着她，懒洋洋地招了招手，语气轻佻，如同在唤一只听话的宠物：

“清月，还愣着做什么？陛下赐酒，乃是天大的恩典，还不快过来谢恩？”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催促。

苏清月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情绪的眼眸，看着他脸上那无懈可击的、属于纨绔世子的笑容，一颗心，直直地坠入了无底深渊。

他知道了。

他一定看出了那酒有问题。

可他……却让她去喝。

为了取信皇帝，为了消除疑心，他选择……牺牲她。

是啊，一枚棋子，到了该舍弃的时候，自然要毫不犹豫。

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了她全身，让她几乎窒息。

那小太监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躬身将托盘举到她面前。

金樽就在眼前，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清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她看着杯中那晃动的液体，又抬起眼，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坐在席间、笑容依旧、眼神却冰冷如霜的男人。

然后，她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杯金樽。

指尖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

她对着御座方向，盈盈下拜，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微颤：

“臣女……谢陛下隆恩。”

说完，她不再犹豫，举起金樽，仰头，将那杯疑似鸩毒的御酒，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带着一丝奇异的苦涩，滑过喉咙，落入腹中，带来一阵灼烧般的痛楚。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苏清月放下金樽，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等待着毒发时刻的来临。

然而，预想中肝肠寸断的剧痛并未立刻出现。腹中的灼烧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逐渐蔓延开来的麻木与无力感，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听到皇帝似乎满意地笑了笑，说了句什么“此女果然柔顺懂事”之类的话。

也听到陆停云那带着醉意的、漫不经心的谢恩声。

然后，她便感觉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她似乎感觉到一双手臂，及时地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那怀抱，带着她熟悉的、清冽的熏香气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抱着她，声音似乎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她无法分辨的、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对皇帝解释，又像是在对她低语：

“陛下恕罪，这丫头酒量浅，怕是……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