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惊鸿一瞥 第30章 惊鸿舞

陆停云的伤势在精心调养下，一日好过一日。停云居内那股浓重的血腥与药味渐渐散去，重新被那清冽熟悉的熏香所取代。他不再终日卧床，偶尔会起身，在室内缓缓踱步，或是坐在窗边看书，只是脸色依旧比平日苍白几分，眉宇间也多了些伤后初愈的倦怠。

苏清月依旧每日过来，有时带着府医新配的汤药，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他看书，或是替他更换肩胛处伤口的纱布。那夜关于阿卯的倾诉与他那句认真的承诺，如同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横亘在两人之间，让以往的试探与算计，都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色彩。

他们很少交谈，更多的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他需要静养，她便不多打扰；她沉默陪伴，他也安然接受。只是偶尔，当苏清月为他换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时，或是当他抬眸，目光与她无意间交汇时，空气中总会流淌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以往的紧绷与悸动。

那声高烧时的“哥哥”，如同鬼魅，并未因他的清醒而消散，反而在苏清月心底沉淀下来，化作一个沉甸甸的、不敢触碰又无法忽视的疑团。她不再急于探寻答案，只是更加仔细地、沉默地观察着他，试图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找到蛛丝马迹。

这夜，月华格外皎洁，如同水银泻地，将停云居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秋风带着凉意，却不再刺骨，反而吹散了连日来的沉闷。

陆停云披着一件墨色外袍，站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几乎圆满的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苏清月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进来，见他站在窗边，便轻轻将药碗放在桌上。

“世子，该用药了。”她低声道。

陆停云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飘忽：“今夜月色很好。”

苏清月微微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的确，月华清辉，澄澈明净，庭院中的桂树虽已无花，枝叶却在月光下勾勒出疏朗婆娑的影，别有一番韵味。

“是。”她轻声应道。

陆停云缓缓转过身，月光在他身后，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也愈发……孤寂。他的目光落在苏清月身上，那双凤眸在月光下，不再是平日的深邃难测，也没有伤后的虚弱，反而漾开一种奇异而专注的光彩，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你的伤，”他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苏清月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她肩胛处的箭伤，痂壳已完全脱落，只留下一道粉色的新疤，确实已无大碍。

“是，多谢世子挂心，已痊愈了。”

陆停云点了点头，朝她走近几步，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月光清晰地照亮他脸上的每一寸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复杂而专注的情绪。

“那支惊鸿舞，”他看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许久未曾见你跳过了。”

苏清月的心，随着他这句话，猛地漏跳了一拍。惊鸿舞……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在宫宴上，她为他挡箭之前，跳的便是这支舞。那之后，伤痛，养病，波折重重，她几乎快要忘了自己还能起舞。

“今夜月色如练，风也正好。”陆停云的目光依旧锁着她，仿佛要将她吸进去一般，“不如……再跳一次？”

他的语气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带着某种隐秘期待的请求。

苏清月抬眸，对上他专注得近乎灼热的视线，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有欣赏，有追忆，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渴望，甚至……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脆弱的恳切。

他想要看她跳舞。在这寂静的月下，只为他一人而舞。

这个认知，让苏清月的心湖再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她想起初遇时，他那轻佻的点评；想起画舫上，他让她“笑得再好看些”；想起无数个真真假假、互相试探的瞬间……

而此刻，他褪去了所有伪装，只是作为一个男人，想要欣赏一个女子的舞姿。

她应该拒绝的。理智告诉她，这或许又是他另一种形式的试探，是迷雾的一部分。

可是，看着他那双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清澈、也异常专注的眼睛，看着他伤后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那句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在他专注的凝视下，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没有乐师，没有华服，没有观众。

只有一轮明月，满庭清辉，以及立在月光下，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男人。

苏清月走到庭院中央，那里有一小片平坦的青石板。她褪去了略显累赘的外袍，只着一身素白的寝衣，长发如瀑，未绾未系，随风微微飘动。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空气，然后，足尖轻轻一点。

没有音乐，她便以心跳为鼓，以风声为弦。

云袖舒展，腰肢轻折。

惊鸿舞起。

与宫宴上那支带着表演性质、刻意展现柔美与破碎感的舞不同，也与初遇时那支只为吸引他注意的舞不同。这一次，她的舞姿更加随心，更加……真实。

她的动作时而舒缓如云卷云舒，时而迅疾如惊鸿乍现。每一个回旋，都仿佛在诉说着无法言说的心事；每一个跳跃，都像是在挣脱无形的束缚。月光如水，流淌在她翻飞的衣袂和如墨的青丝上，为她镀上了一层圣洁而遥远的光晕。

她不再去看陆停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这月华与舞蹈交织出的、短暂而自由的时空里。她跳的是惊鸿，也是她自己。是那个背负着家仇、寻觅着血亲、周旋于阴谋、内心充满矛盾与挣扎的苏清月。

陆停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牵引，牢牢地锁在庭院中那个翩跹起舞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在月光下如同精灵般舞动，看着她素白的衣裙划出优美的弧线，看着她时而舒展、时而紧绷的身体语言，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清冷、孤寂与某种释然的复杂神情……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专注欣赏，渐渐变得深沉，变得复杂，最终，凝聚成一种近乎贪婪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震撼与……迷恋。

他见过她跳惊鸿舞，在夜宴上，在画舫旁。但从未有一次，像今夜这般，让他感觉如此……触手可及，又如此……遥不可及。

一舞毕，苏清月微微喘息着，停在庭院中央，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她缓缓抬起头，望向一直站在那里，如同凝固了的陆停云。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月光无声流淌，万籁俱寂。

陆停云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然后，他迈开脚步，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朝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清冽的熏香，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不同于夜凉的温热气息。

他的目光依旧紧紧锁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的情绪，如同深海下的漩涡，几乎要将她吞噬。

他抬起手，指尖悬在半空，似乎想要触碰她因舞蹈而泛红的脸颊，或是她被汗水濡湿的鬓角，但最终，那指尖只是缓缓落下，虚虚地拂过她飘荡在身前的一缕发丝。

然后，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颤抖的专注与复杂，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这一舞，只为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