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惊鸿一瞥 第22章 真心假意

月下对弈之后，惊鸿阁的日子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涟漪过后，复归平静，但那水底的暗流，却似乎悄然改变了方向。苏清月不再像最初那般，将所有的情绪都紧紧包裹在冰冷的外壳之下。她依旧谨慎，依旧清醒，但在面对陆停云时，那层刻意维持的疏离，不知不觉薄了几分。

陆停云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他来的次数依旧不算频繁，但停留的时间却渐渐长了。有时是带来一些外面新出的诗集话本，有时只是对坐饮茶，说些无关痛痒的朝野趣闻，或是看似随意地提及搜寻阿卯的最新进展——线索依旧零碎，却不再如最初那般虚无缥缈，隐隐指向了几个具体的区域。他不再总是那副纨绔浪荡或深沉算计的模样，偶尔会流露出一种真实的疲惫，或是望着窗外某处出神，那眼神里承载的东西，重得让苏清月几乎不敢深看。

日子便在这表面平静、内里暗涌中，滑向了深秋。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扑打在窗棂上。苏清月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萧索的庭院，心头也莫名染上几分挥之不去的寥落。今日，是她的生辰。一个连她自己都几乎要遗忘的日子。在北朝为细作，在南朝为囚雀，生辰这种东西，早已成了最无关紧要的尘埃。

然而，晚膳时分，陆停云却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手中捧着食盒。

他今日穿得颇为正式，是一身暗紫色绣银云纹的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无俦，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像是刚处理完什么棘手的事务。

“摆上吧。”他挥了挥手。

侍女们应声而动，将食盒中的菜肴一一取出，摆放在房中的圆桌上。并非什么山珍海味，多是些清淡雅致的江南小菜，但每一道都做得极为精巧，色香味俱佳。最后，侍女捧上来的，却并非米饭，而是一碟热气腾腾、形如梅花、晶莹剔透的糕点。

那糕点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清甜中带着一丝微苦的香气——是桂花糕。并非建康城中常见的那种甜腻式样，而是……而是她幼时在江南外祖家，母亲亲手做的那种，掺了些许薄荷叶汁，带着独特清凉口感的桂花糕。

苏清月的目光，在触碰到那碟糕点时，骤然凝固。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浑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与……难以置信的震动。

怎么会……他怎么会知道？

母亲早逝，苏家获罪后，她流离失所，被北朝暗中吸纳，早已断绝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这桂花糕，这独属于她童年记忆深处、连她自己都快要遗忘的味道，他怎么会知道？！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陆停云，眼神里充满了惊骇、警惕，以及一丝被窥破最私密过往的屈辱与愤怒。

陆停云挥退了侍女，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他走到桌边，执起玉箸，夹起一块小巧的桂花糕，放入她面前的白玉碟中，动作优雅从容。然后，他抬眸，迎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她熟悉的、带着几分玩味和漫不经心的笑意。

“尝尝看，可还合口味？”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献上一个寻常的讨好。

苏清月没有动那糕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而微微发颤，带着冰冷的质问：“你调查我？”

她袖中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原来，他所谓的合作，所谓的信任，底下依旧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探查与掌控！他连她早已埋藏在尘埃里的童年记忆都不放过！

陆停云对于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他放下玉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双凤眸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深难测的光，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残忍的坦诚：

“讨好金丝雀，自然要投其所好。”

金丝雀。投其所好。

轻飘飘的两个词，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苏清月的心口，将她方才那一瞬间因这熟悉味道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恍惚与柔软，彻底击得粉碎。

是啊，她在期待什么？期待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知道这独属于她的喜好？期待这碟糕点背后，藏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

真是可笑。

她看着他脸上那无懈可击的、属于纨绔世子的风流笑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哀席卷而来。她早该明白的，在这个男人编织的迷局里，一切温情脉脉，都可能只是更高明的手段。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白玉碟中那块精致的桂花糕上，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视线。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的热意，她拼命忍着，才没有让那丢人的泪水滑落。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日，母亲坐在小厨房的灶膛前，就着昏黄的灯火，耐心地将薄荷叶捣出汁水，和入糯米粉中，那双温柔的手，细细地捏出梅花的形状。小小的她趴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空气中弥漫着桂花和薄荷交织的、令人安心的甜香……

那是她回不去的故乡，是她早已碎裂的旧梦。

而如今，这梦境的一角，却被眼前这个男人，以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重新拼凑起来，摆在她面前，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提醒着她与他之间，那不可逾越的、利用与被利用的鸿沟。

陆停云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纤弱的肩膀，看着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以及那泛红的、拼命隐忍着的眼眶。他脸上的笑容，几不可查地淡了下去，眼底那抹玩味，也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所取代。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不是去碰她，而是端起了她面前那碟桂花糕，转身，走到窗边，将其放在了窗台上，任由窗外带着寒意的风吹拂着那点点热气。

“不喜欢，便算了。”他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本就是一时兴起。”

苏清月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玉雕。

房间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风过树梢的呜咽，和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良久，苏清月才极轻、极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深处。她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平静，只是那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去的、破碎过的痕迹。

“世子费心了。”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是往事已矣，有些味道，忘了也好。”

她站起身，对着他依旧背对着她的身影，微微屈膝：“清月有些乏了，想早些歇息。”

这是逐客令。

陆停云站在窗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他的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挺拔依旧，却莫名透出一股孤峭的意味。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上，深深地看了一眼。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转身，径直离开了惊鸿阁。

门被轻轻带上。

苏清月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才仿佛脱力般，缓缓坐倒在凳子上。她抬起手，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眼角，那里干涩无比，并无泪水。

原来，极致的失望与悲哀，是流不出眼泪的。

她转头，看向窗台上那碟渐渐冷却、失去了诱人香气和水光的桂花糕，眼神空洞。

真心？假意？

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里，或许本就不该奢求这些东西。

她闭上眼，将最后一丝软弱的情绪，彻底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