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建康城的白幡挂了整整七日,今日终于要迎来新帝的登基大典。可卯时三刻,皇宫正殿前黑压压跪着的文武百官,却先要听另一道旨意。
老太监佝偻着背站在高阶之上,手中明黄卷轴在晨光里泛着惨淡的光。他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风箱。
“大行皇帝——遗诏!”
山呼万岁的声音潮水般涌起,又很快沉寂下去。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等待那个他们以为早已明晰的结局——传位于储君,谥号庙号,一切按部就班。
可老太监念出的第一句话,就让前排几位重臣猛地抬起了头。
“朕,元曜。”
三个字,如惊雷炸在死寂的朝堂上。
有人膝盖一软,险些跪不稳。元曜——前朝太子的名讳,那个在史书里早已被抹去、只存在于民间隐秘传闻中的名字。二十年来,无人敢公开提这两个字。
老太监的手在抖,声音却奇异地稳了下来:“朕以元魏遗孤之身,苟活于南朝,化名陆停云,建惊鸿客以诛国贼,联义军以复故土。今大业初定,而天命不佑,中道崩殂。此非朕一人之命,乃乱世血海浇铸之果。”
风穿过殿前广场,卷起未化尽的雪沫。
“朕一生,负国仇,负家恨,负山河黎庶,更负一人。”老太监念到这里,停顿了很久,久到有人以为他忘了词,“朕妹元清越,北朝长公主,化名苏清月,潜伏南朝为细作‘寒鸦’。彼时朕不知其身份,彼亦不知朕为兄。乱世捉弄,孽缘深种,此天地间第一等荒唐事,亦朕此生唯一不悔之荒唐。”
有倒吸冷气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跪在武官队列末尾的几个年轻将领互相交换着惊骇的眼神。苏清月——那个在战场上红衣引敌、万箭穿心坠崖的女督军,那个陛下寻找了整整十年、最后在梅林相伴至死的女子,竟然是前朝长公主,还是陛下的……
亲妹妹。
“朕与她,始于欺瞒,陷于情深,毁于真相,终于死别。”老太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此一生亏欠,百世难偿。故朕去后,一应丧仪从简,以兄礼与先后合葬帝陵西侧。陵旁另起衣冠冢,赐号‘镇国长安公主’,以朕妹元清越之名入宗谱,永世相伴。”
“陛下——”礼部尚书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却被身旁同僚死死拽住了衣袖。
这是**,这是悖逆,这是要写入史书遭万世唾骂的!
可老太监没有停。他从袖中取出另一卷更小的帛书,那帛书的边缘已经磨损,显然被人反复展开过无数次。
“此为大行皇帝亲笔密旨,命新帝继位后当众宣读。”
新帝——那个刚刚十八岁的宗室子元澈,此刻穿着还未绣龙的太子袍服,从侧殿一步步走来。他的脸色苍白,脚步却稳,接过帛书时手指没有颤抖。
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广场上响起:
“朕若先去,清月记忆未复,尔等不得强求。着月影卫暗中护其周全,任其居于梅林,一应用度按长公主制供给,不得打扰。”
“若她有朝一日忆起前尘……”元澈念到这里,声音哽了一下,才继续,“若她忆起,告知于她:朕留玉簪一支、舞谱一册、梅林一片,皆归她所有。天下已安,不必再殉任何人、任何事。”
“另,拓跋烈囚于北苑,不得杀。清月若愿见,便让见;若不愿,囚至死。”
“最后一句——”元澈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跪拜的人群,望向远处宫墙上那抹孤零零的白色身影。她站在那儿,像一尊没有魂魄的玉雕,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元澈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最后几字念得清晰无比:
“朕此生,负尽天下,唯不负她。纵使她是朕亲妹,纵使天道不容,纵使史笔如刀——朕认。”
广场上死一般寂静。
然后,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那哭声像是会传染,从后排的低阶官员开始,渐渐蔓延到前排的老臣。有人是真心痛惜那位开创盛世的帝王,有人是震撼于这惊世骇俗的真情,也有人,只是在这**裸的“不悔”面前,感到了某种刺痛灵魂的羞愧。
他们曾私下议论过,陛下十年不娶、空悬后位是故作深情;他们曾揣测过,梅林里那个失忆女子不过是陛下一时执念的寄托;他们甚至准备好了劝谏新帝不可效仿先帝痴顽的奏章。
可原来,真相比所有揣测都沉重千万倍。
亲兄妹。细作与刺客。**孽缘。这些词每一个都能压垮一个王朝的体面,可那个男人偏偏在遗诏里写得清清楚楚——朕认。
他不要体面,不要后世美名,他甚至不要伦理纲常的赦免。他只要一件事: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个叫苏清月的女子是谁,她与他之间是什么关系,以及,他从未以她为耻。
风大了起来,吹动元澈手中的帛书哗哗作响。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墨迹比前面的都要深,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新帝元澈谨记:后世史书如何写朕,朕不在乎。但清月之名,需以长公主礼载入正史,不得删减,不得污名。此朕唯一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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