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惊鸿一瞥 第108章 身体衰败

御书房的灯火，燃尽了一夜又一夜，如同陆停云的生命，在无声无息地透支。案头奏章的高度，似乎永远不见减少，反而随着帝国疆域的稳固与事务的繁杂，与日俱增。那支朱笔提起落下的频率，依旧稳定得令人心惊，只是执笔的那只手，指节嶙峋处，隐隐透出青白的颜色，偶尔，会有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被他强行压下。

咳嗽，是在一个秋雨连绵的深夜开始的。

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闷咳，在空旷的殿内并不显眼。后来，那咳嗽声越来越频密，也越来越沉，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胸腔里艰难地拉扯，带着一种不祥的嘶哑。有时批阅奏章至紧要处，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会迫使他不得不停下笔，俯下身，用手死死按住抽痛的胸口，待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过去，才能直起身，脸色比殿外被雨水打湿的宫墙还要灰败几分。

肩胛处那道陈年旧伤，在湿冷天气里，也开始隐隐作痛，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他那些不愿回首的过往。

福安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几次三番想劝，话到嘴边，看着陛下那沉浸于政务、仿佛外界一切都与之无关的侧脸，又生生咽了回去。直到那日清晨，陆停云起身时，眼前骤然一黑，身形猛地晃了晃，若非及时扶住龙床立柱，几乎要栽倒在地。

太医院院正被火速宣入宫中。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跪在榻前，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帝王那过于纤细、却紧绷着惊人力量的手腕上。脉搏在指尖下跳动，紊乱而虚弱，如同在枯竭的河道里挣扎的细流。又查看了舌苔、眼睑，问及饮食起居。

良久，老太医收回手，重重叩首，花白的头颅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与沉重：

“陛下……陛下乃忧思过度，积劳成疾，心脉受损，五内俱耗……此乃……此乃心衰之兆啊！”

他颤巍巍地抬起头，老眼中满是痛惜与恳求：“万望陛下以龙体为重，暂放政务，静心调养，切忌再劳神费力，否则……否则……”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

御榻之上，陆停云半靠着引枕，闭着眼，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太医口中那个病入膏肓的人，不是他自己。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琉璃瓦，也敲在福安和老太医紧绷的心弦上。

许久，陆停云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太医，望向殿顶那繁复华丽的藻井，眼神空蒙，没有焦点。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抬起手，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掩住唇。待放下时，那帕子中央，赫然洇开了一小团刺目的、鲜红的血迹。

福安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要惊呼出声。

陆停云却只是低头，看了看那帕子上的血，然后又抬眼，看向吓得面无人色的老太医，唇角竟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极诡异的笑意。

那笑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病痛的怨怼，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令人心寒的嘲弄。

他声音低哑，因咳嗽而带着些微的气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殿内：

“她让我好好活着，”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宫殿的阻隔，落在了遥远的天际，落在了黑风峪那万丈深渊之下。

“却没说要我长命百岁。”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与人交谈的力气。

福安和老太医僵在原地，浑身冰凉。

好好活着……

却不必长命百岁。

原来，他早已将这残破的身躯，视作了对她那句遗言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交代。

活着，履行帝王的职责，治理她用命换来的江山。

至于能活多久，似乎已不在他考量之内。

太医开的药，他照常喝，却从未遵医嘱静养。批阅奏章，召见臣工，巡视军营……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勤勉。

只是那咳嗽声，日渐沉重。

那咳出的血，帕子渐渐遮掩不住。

那挺直的脊梁，在无人看见的深夜，会微微佝偻。

他在用这种缓慢而决绝的方式，磨损着自己，向着那既定的终点，沉默前行。

仿佛那终点，不是死亡，而是另一场……迟来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