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牛马 第72章 飞驰的沉思

南下的火车在初八的晨光中隆隆启动，载着满车的希望与离愁，驶离了熟悉的站台。车厢里挤满了像刘峰一样，在年味尚未完全散去时就不得不踏上旅途的乘客。他没能买到坐票，只能将行李箱靠在角落，自己则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这里空间稍大，却也免不了人来人往的拥挤和车厢晃动带来的颠簸。

他转过身，背对着嘈杂的车厢，透过那扇布满灰尘与雨渍的厚重玻璃，望向窗外。

视野里，熟悉的北方冬景正飞速倒退——萧瑟的田野、光秃的树干、低矮的村庄，渐渐被更具现代感的厂房、高架桥和不断增多的楼宇所取代。这流动的风景，仿佛是他前半生的隐喻，不断地告别，不断地前行。

他下意识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与清醒。在这单调而有节奏的铁轨撞击声中，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往事如车窗外掠过的风景，一幕幕，清晰而又恍惚地浮现眼前。

他想起了十八岁时背着行囊参军，在部队大熔炉里淬炼出坚韧与纪律；想起了退伍后手握方向盘，在运输公司里体会着平凡生活的重量；想起了机缘巧合踏入警校，在那片相对纯净的天地里感受到责任与尊严；也想起了第一次“下海”经商，凭借润滑油生意在省城初步站稳脚跟时的意气风发。

然而，画面随即变得灰暗。他想起了在股市狂潮中的迷失与贪婪，那种渴望快速跨越阶层的焦灼，最终如何将他多年的积累吞噬殆尽，让他背负巨债，跌入谷底。想起了公司破产时那份刻骨铭心的挫败与自我怀疑，以及回到老家后，那段借酒浇愁、浑浑噩噩的灰暗日子。

这三十五年，一路走来，磕磕碰碰，写满了平凡人的挣扎与无奈。 幸运的是，他总在关键时刻遇到贵人——杨处长亦师亦友的提点与毫无保留的信任；陈静雪中送炭的借款与始终如一的温和鼓励；韩工在技术上的倾囊相授……这些温暖的手，一次次将他从泥潭边缘拉回。

但人性的复杂他也尝遍。龙哥笑里藏刀的背叛，将“维修F4”的情谊与事业几乎摧毁；商场上的算计与倾轧，让他明白利益的冰冷。而最让他懊悔的，还是自身那无法精准把控的贪欲，对财富过快增长的渴望，曾让他一叶障目，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起起伏伏，如同这蜿蜒的铁道，有上坡的艰难，也有下坡的失控，但轨道始终向前。

思绪回转，一些温暖的画面驱散了阴霾。他想到了女儿悦悦天真烂漫的笑脸和离家时那懂事的叮嘱，想到了儿子润宝咿呀学语、挥舞小手的可爱模样。雯子温柔而坚毅的眼神，在他离家的清晨虽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还有父母日渐苍老却依旧挺直（或已微驼）的脊梁，他们无声的支持，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三十五岁的刘峰，站在车厢连接处，像一个时代的剪影。他失去了很多，也曾亲手打碎过许多，但岁月和经历也馈赠了他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财富——一对可爱的儿女，一位贤淑的妻子，和永远向他敞开的家门。

香烟燃尽，灼痛指尖。他将烟蒂摁灭在旁边的金属烟灰盒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窗外，景色依旧飞逝，但天际线已愈发开阔。前路依旧未知，就像这趟南下的列车，不知下一个拐弯后会遇见什么。但这一次，他的心中少了些惶惑，多了份沉淀后的清醒与坚韧。希望，如同车窗外越来越明亮的南方天光，虽然微弱，却已真切地照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