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27章 迷彩的一周

周一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带着一种被热浪裹挟的沉闷。启航科技楼下，一百多号穿着便装、背着行李的男男女女，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排成蜿蜒的长队，脸上或多或少都挂着几分不情不愿的认命。空气里弥漫着防晒霜的化学气味、驱蚊水的清凉，以及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低气压。吴迪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手里拖着那个塞满了“求生装备”的深蓝色旧行李箱，站在队伍中段，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眼前几辆喷涂着“xx国防教育基地”字样的大巴车。

车门打开，人群开始缓慢蠕动。吴迪随着人流挤上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把背包抱在怀里，行李箱塞进座位底下。发动机沉闷地轰鸣起来，大巴车缓缓驶离了熟悉的、被玻璃幕墙和中央空调庇护的都市丛林。窗外的景象开始变化：高楼大厦渐渐稀疏，代之以低矮的厂房、大片待开发的空地，接着是连绵的农田和稀稀拉拉的村落。道路越来越窄，两旁的树木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阳光毫无遮拦地穿透车窗玻璃，晒得人皮肤发烫。吴迪靠在并不舒适的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荒凉陌生的景色，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煎熬感从心底蔓延开来，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四肢百骸。这哪里是去“熔炼”，分明是流放。

大巴颠簸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空旷的水泥地上停下。远处是几排灰扑扑的营房，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青草被晒蔫的混合气息。热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下车！集合！”一个穿着迷彩作训服、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教官站在车门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人群像沙丁鱼一样从狭窄的车门涌出，在教官的厉声指挥下，顶着烈日排成了歪歪扭扭的方阵。点名、训话，冗长而枯燥。接着，几个后勤人员推着小车过来，开始分发所谓的“作训服”。

轮到吴迪时，他领到一套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浓烈樟脑和劣质布料混合气味的迷彩服。衣服是全新的，但面料粗糙得硌手，颜色也透着一种廉价感。他摸了摸自己行李箱里那套精心准备的、透气速干的深色运动服，心里苦笑：白带了。教官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迷彩服统一着装！训练期间必须穿戴！结束训练后洗干净归还！损坏、丢失照价赔偿！”命令不容置疑。吴迪只能认命地把那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迷彩服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烫手山芋。

下午，真正的“熔炼”开始了。空旷的水泥训练场被晒得滚烫，仿佛空气都在扭曲。教官站在队列前，声音如同扩音喇叭：“站军姿！抬头！挺胸！收腹！两眼平视前方！手贴紧裤缝！膝盖绷直！脚跟并拢！脚尖分开六十度！”口令冰冷，标准苛刻。

吴迪努力绷紧身体，汗水几乎瞬间就从额头、鬓角、后颈冒了出来，顺着皮肤滑下，在粗糙的迷彩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阳光直射在头顶，火辣辣的，头皮仿佛要炸开。时间像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砧板上煎熬。汗水流进眼角，刺痛难忍，他只能死死盯着前方一个模糊的点，不敢眨眼，更不敢擦。

接着是原地踏步、正步走、跑步走……枯燥的基础科目轮番上演。教官的口令声、纠正动作的呵斥声、队列里偶尔发出的疲惫叹息声混杂在一起。吴迪只觉得双腿灌了铅，脚底板隔着薄薄的胶鞋底，被滚烫的地面烙得生疼。汗水早已浸透了里外两层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散发着酸馊的味道。他带来的防晒霜在这样强度的暴晒和汗水的冲刷下，几乎形同虚设。

分组时，果然如通知所言，特意将同部门的人打散。吴迪被分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队伍里，周围全是其他部门的面孔，名字都叫不全。训练间隙短暂的休息，大家也只是各自找阴凉地坐着，默默喝水，少有交流。吴迪坐在滚烫的地上，拧开自己带的大容量水壶，咕咚咕咚灌着温水，看着陌生的队友，心里那点因环境艰苦而生的烦躁里，又添了一丝格格不入的孤寂。

最难熬的还不是训练场，而是饭点和夜晚。

食堂门口，长长的队伍顶着烈日排开。好不容易挪进食堂大门，饭菜的香气还没闻到，教官的命令又来了：“立正！站好！没命令不准坐！”几十号人只能像木桩一样杵在饭桌前，看着桌上颜色寡淡、分量管够的饭菜。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饭菜的油腥味。直到教官一声短促的“坐！开饭！”，大家才如蒙大赦般坐下，拿起筷子。饭菜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大锅菜煮得稀烂，油水也少，米饭也带着一股陈味。但想想下午还要在烈日下煎熬，吴迪只能强迫自己扒拉几口，勉强填饱肚子。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晚上的洗漱。所谓的浴室，就是一个巨大的、雾气蒸腾的公共澡堂。莲蓬头数量有限，去晚了只能穿着湿透的迷彩服，在门口狭窄的走廊里排长队。里面更是毫无**可言，一群大男人赤条条地挤在一起，水声、说话声、咳嗽声混杂。水流时大时小，更糟糕的是，经常洗到一半，热水就没了，只剩下刺骨的凉水劈头盖脸浇下来，激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吴迪每次都尽量错开高峰期，像完成一项艰巨任务一样，速战速决，匆匆逃离那个弥漫着水汽和体味的空间。

住宿是十人一间的营房。狭窄的空间里塞满了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床板硬得像石头。房间里只有一台老旧的空调，发出吃力的嗡鸣，拼命运转着，却仿佛永远吹不散几十个成年男人聚集在一起散发的巨大热量和汗味。夜晚的空气粘稠、闷热，混杂着汗酸、脚臭、驱蚊水、以及劣质洗衣粉的味道。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吱呀声，构成了一曲永不停歇的噪音交响乐。吴迪躺在狭窄的上铺，身上黏腻不堪，即使开了空调，汗水也止不住地往外冒。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只觉得每一分钟都无比漫长。他带来的驱蚊水效果有限，黑暗中能清晰地听到蚊子在耳边嗡嗡盘旋，寻找着下口的机会。

第二天上午，训练场上的太阳更加毒辣。就在站军姿的煎熬中，队伍里突然“噗通”一声闷响。吴迪循声望去，只见旁边队伍里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弱的男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脸色惨白。队伍瞬间一阵骚动。教官立刻跑过去查看，指挥人把他抬到阴凉处。很快，随队的医生过来了，简单检查后说是低血糖加轻微中暑，问题不大，但需要休息。那人被同伴搀扶着离开训练场时，脸上除了痛苦，似乎还带着一丝……解脱？这一幕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吴迪早已疲惫不堪的心湖。他咬着牙，继续绷紧身体，看着前方，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他不能倒下，不是因为意志有多坚强，只是单纯的，不想以这种方式狼狈退出——这似乎是他平凡倔强里，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坚持。

时间在汗水的滴落和身体的酸痛中，以一种近乎凝固的速度爬行。终于，熬到了周五。上午的训练明显放松了许多，主要是复习动作，为下午的“成果汇报”做准备。阳光依旧炽烈，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期待——终于要结束了。

下午，空旷的训练场上，参训员工们穿着那身早已被汗水反复浸透、散发着酸臭气味的劣质迷彩服，排成了整齐的方阵。公司几位领导在教官的陪同下，顶着遮阳伞，在主席台上就坐。简单的领导讲话，无非是“辛苦”、“收获”、“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之类的套话。接着是分列式表演。吴迪站在队列里，机械地抬腿、摆臂、喊着口号，动作标准与否早已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支撑身体不要垮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倒计时：结束！结束！

当教官终于喊出“礼毕！解散！”的那一刻，整个方阵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松弛下来，爆发出压抑许久的、混杂着解脱和疲惫的欢呼。

吴迪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回了那间气味熏人的营房。他迫不及待地、像剥掉一层皮一样，把那身汗湿酸臭的迷彩服狠狠扒了下来，连同帽子一起，揉成一团，塞进脏衣袋。劣质的布料仿佛还残留着灼人的阳光和汗水的咸腥。换上自己带来的干净t恤和长裤，那柔软的纯棉触感包裹着皮肤，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舒适感。他早已把行李收拾妥当，此刻拎起背包和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营房大门。

大巴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像通往天堂的方舟。吴迪和其他同样归心似箭的同事一起，几乎是狂奔着冲向车门。他挤上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行李塞好，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这一周吸入的所有浊气和煎熬都彻底呼出。窗外，那个灰扑扑的基地营房在夕阳下迅速后退、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气氛，有人在小声交谈，有人闭目养神，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

大巴车驶上归途，窗外的风景从荒凉渐渐染上城市的灯火。吴迪靠在椅背上，感受着空调吹出的清凉的风，拂过他被晒得发烫发疼的脸颊和脖颈。身体像是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抗议，脚底板也隐隐作痛。但心里，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微弱的庆幸——熬过来了。

迷彩的一周，如同一个短暂而荒诞的插曲，在汗水的浸泡和口令的嘶吼中结束。车轮碾过归途，载着一身疲惫和尘土，也载着终于挣脱樊笼的轻松，朝着那个有空调、有热水澡、有柔软床铺的“人间”疾驰而去。吴迪闭上眼，只想沉沉睡去，把这一周的烈日、汗臭、硬板床和公共澡堂，彻底锁进记忆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