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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大多数 第3章 寸头少年和他的城池

作者:夏日燚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12-07 07:22:01

五年级住校的尾巴刚甩掉,吴迪就被推向了更广阔的镇初中。校门比小学气派不少,红砖墙围起几栋三四层高的教学楼,操场也大了许多。初一这年,吴迪的落脚点是姑奶奶家。

姑奶奶是爷爷最小的妹妹,家在镇子西头,几间瓦房带个小院。爷爷送吴迪过去那天,姑奶奶早早等在门口,一见他们,脸上就堆满了笑:“哎哟,迪娃子来啦!快进屋快进屋!路上累坏了吧?”她亲热地拉着吴迪的手,又对爷爷说:“哥,你也真是,这么远走着来,咋不捎个信儿我去接接?”

“接啥接,腿脚还利索着呢。”爷爷把肩上扛着的、装被褥的化肥袋子卸下来,抹了把汗,“迪娃子就麻烦你照应了,这孩子老实,不惹事。”

“瞧你说的,自家侄孙子,有啥麻烦不麻烦的!”姑奶奶嗔怪道,转头朝屋里喊:“小军!小海!快出来,吴迪来了!”

门帘一掀,钻出两个半大小子。大点的叫小军,比吴迪高一届,小点的叫小海,和吴迪同岁,按辈分来说吴迪都得叫一声叔,但是因为年纪差不多,所以大家平时都是直接叫名字。两人好奇地打量着吴迪,小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吴迪!”

吴迪有些拘谨地点点头:“小军,小海。”

姑奶奶家房子不算宽敞。吴迪被安排和小海睡一间屋,一张老式木架床。晚上躺下,床板吱呀作响,翻身都得小心。吴迪能闻到小海身上淡淡的汗味和自己带来的、属于土墙屋的尘土气息交织在一起。

饭桌上,姑奶奶总是把好菜往吴迪碗里夹。“迪娃子,吃这个肉,长身体!”“来,尝尝姑奶奶炖的萝卜,可烂糊了!”热情得让吴迪有点受宠若惊。

“妈,我也要!”小海看着吴迪碗里堆尖的肉片,嘟囔着。

“你碗里不是有嘛!吴迪是客!”姑奶奶瞪了小海一眼。

“啥客不客的,都是一家人吃饭。”姑爷爷是个话不多的老实人,闷头扒饭。

小军没说话,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眼神在吴迪碗里瞟了一下,又迅速移开。

吴迪心里有点不自在,默默地把碗里的肉片夹了几块分给小军和小海:“我吃不了这么多,大家一起吃。”

“哎,你看迪娃子多懂事!”姑奶奶眉开眼笑。小军愣了一下,小声说了句“谢谢”,小海则毫不客气地夹起来塞进嘴里。饭桌上的气氛这才真正轻松了些。

第二天一早,吴迪被小海推醒:“吴迪,快起来,要迟到了!”他赶紧爬起来,学着他们的样子,用院子里压水井的冷水胡乱抹了把脸。早饭是稀饭馒头咸菜,吴迪吃得飞快。

“吴迪,第一天去,别走错班啊!”姑奶奶追到门口叮嘱。

“嗯,知道啦姑奶奶!”

初中的课程比小学难了不少,老师讲课也快。课间,同桌张强自来熟地凑过来:“嘿,新来的?我叫张强,你叫啥?”

“吴迪。”

“吴迪?好名字!哎,昨晚数学作业最后那道题你会不?王老头布置的,贼难!”张强愁眉苦脸。

吴迪拿出作业本,翻到那一页:“你看这里,辅助线这样做……”

“哇靠!牛啊兄弟!”张强眼睛一亮,一把抢过本子,“借我‘参考参考’!放心,我懂规矩,不全抄!”

吴迪无奈地笑笑,目光扫过教室,看到几个男生顶着五颜六色、像鸡冠子一样支棱着的头发,正围在一起喷发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化学香味。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头上奶奶理的、贴着头皮的硬寸头,感觉格格不入,又莫名踏实。

很快,数学老师王老师就注意到了这个寸头、安静、解题步骤异常清晰的新生。一次课堂提问,吴迪在黑板上流畅地解出一道难题后,王老师推了推眼镜:“嗯,思路清晰,步骤严谨。你叫吴迪?以后你就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了。”

“哇哦!”张强在下面怪叫一声,引来一片目光。吴迪脸一热,点了点头。这差事意味着每天要收几十本作业,抱去办公室,有时还要帮老师批改简单的题目。任务多了,但也让他更快地融入了班级。

“吴迪,数学作业!”课间,吴迪抱着厚厚一摞本子走到前排一个扎着马尾、文静的女生桌前。她叫李娟,成绩很好。

“马上马上!就差最后一点了!”李娟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动。

“吴课代表,别催嘛,人家李娟可是要考满分的!”后排一个叫刘涛的男生捏着嗓子学女生说话,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李娟的脸“唰”地红了,回头狠狠剜了刘涛一眼:“刘涛你烦不烦!”

吴迪抱着本子,尴尬地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李娟飞快地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把本子塞给吴迪,小声说了句“谢谢”,脸还是红的。吴迪抱着本子赶紧离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异样。

**的恐慌像阴云一样笼罩下来时,镇上虽无病例,但气氛已然紧张。教室里每天弥漫着刺鼻的白醋味,角落支着小煤炉,锅里咕嘟咕嘟煮着醋,窗户必须大开着通风,五月的天也冻得人直哆嗦。

“咳咳……这味儿,熏得我脑仁疼!”张强捂着鼻子抱怨。

“忍忍吧,总比真得病强。”吴迪吸了吸鼻子,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王老师讲的几何题上,但冰冷的空气让他手指有些僵硬。每天放学回姑奶奶家,第一件事就是用肥皂拼命搓手,姑奶奶也会念叨:“放学直接回家,别在外面瞎晃荡,人多的地方不要去!”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在姑奶奶家,吴迪总是小心翼翼。吃完饭抢着洗碗,自己的衣服抢着洗。晚上写作业,就在饭桌上,尽量不占用太久。小海有时会跑过来看他做题,问东问西。

“吴迪,这题你会不?”小海指着自己的一道题。

吴迪放下笔,耐心地给他讲解。姑奶奶端着洗好的水果进来,看到这一幕,脸上笑开了花:“还是迪娃子有耐心,不像小海,笨头笨脑的!”小海不服气地撇嘴。

然而,寄人篱下的感觉始终存在。一次,吴迪晾在院里的袜子不小心被风吹掉了一只,他找了好久没找到。晚上回屋,听见小军在小声抱怨:“……烦死了,多个人占地方,袜子还到处飞。”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吴迪耳朵里。他默默爬上床,背对着小军躺下,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开始格外想念爷爷奶奶,想念那间会漏雨但完全属于他的土墙屋。

初二开学,生活终于迎来了暖阳——奶奶来了!

爷爷和奶奶一起,在学校后面一条窄巷里,租了一间低矮的平房。房子很旧,泥土地面坑洼不平,窗户很小,光线昏暗。只有里外两间,外间既是厨房也是客厅,里间勉强塞下一张大床和一个旧衣柜。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煤炉暖意和饭菜的香气,瞬间让吴迪的心安定了下来。

“迪娃子,快进来!看看奶奶给你收拾的!”奶奶围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

爷爷把吴迪的行李放下,环顾了一下这逼仄的空间,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地方是小了点……”

“小点怕啥!够我们祖孙俩住了!离学校近,迪娃子少跑路!”奶奶打断爷爷,语气坚决,“快,洗手吃饭!奶奶给你炖了骨头汤!”

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一盘炒青菜,一碟咸菜,中间是一小盆飘着油花和葱花的骨头汤,里面沉着几块实实在在的肉骨头。这比姑奶奶家饭桌上的肉片更让吴迪觉得踏实、温暖。他端起碗,大口扒着饭,热汤下肚,驱散了所有在姑奶奶家的拘谨和委屈。

“慢点吃,别噎着。”奶奶慈爱地看着他,又给爷爷盛了一碗汤,“老头子,你也喝点,赶路累了。”

“嗯。”爷爷闷声应着,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走读的日子简直是天堂!再也不用闻宿舍的脚臭味,不用吃可能馊掉的早饭,不用排队打水打架。中午放学铃一响,学生们像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室。学校管得很严,从初三年级开始,一个班一个班排着队,由班主任领着出校门,防止住校生混出去。吴迪排在自己班的队伍里,脚步轻快。穿过两条街,拐进小巷,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饭菜的香气总是准时飘来。

“回来啦?快洗手!今天炒了土豆丝,还有你爱吃的煎豆腐!”奶奶的声音从灶台边传来。

“嗯!”吴迪放下书包,用脸盆里的清水洗了手。饭桌上,热乎乎的饭菜冒着气。吃完饭,奶奶总会催促:“快,去床上眯一会儿,下午才有精神!”吴迪躺在属于自己的半边床上,听着外间奶奶收拾碗筷的轻微声响,很快就沉沉睡去,踏实无比。

学业上,吴迪稳稳地占据着班级前三的位置。数学是他的绝对强项,逻辑清晰,解题步骤在王老师眼里堪称范本。作为课代表,收发作业是日常,有时王老师忙不过来,会把批改选择题、填空题的任务交给他。

“吴迪,你来看看,这题答案是不是选c?我算了几遍都觉得是b。”课间,李娟拿着练习册过来,指着一道函数题,马尾辫随着她倾身的动作轻轻晃动。

吴迪接过本子,仔细看了看她的步骤:“这里,定义域你忽略了,x不能小于零。”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清晰地演算起来。李娟凑近了看,发梢不经意间扫过吴迪握笔的手腕,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吴迪身体微微一僵,讲解的声音却努力保持着平稳和清晰。张强在旁边看着,嘴角勾起促狭的笑,刚想说什么,被吴迪一个警告的眼神瞪了回去。

但青春的躁动,并非书本能完全安抚。台球室,在老师和家长口中,是和“坏学生”、“不务正业”划等号的地方。一个周六下午,做完作业,吴迪被张强和另外两个同学死拉硬拽地拖进了镇上一家光线昏暗的台球室。

“来来来,吴大学霸,试试手!”张强把一根沉甸甸的球杆塞到吴迪手里,指着绿色的绒布球台,“看哥给你露一手!”

张强俯身,姿势有模有样,一杆下去,彩球应声落袋,引来几声喝彩。

轮到吴迪了。他学着张强的样子俯身,感觉姿势别扭极了,瞄准了半天,一杆捅出去,白球歪歪扭扭地撞在台边,连目标球的边都没蹭到。

“噗——哈哈哈!”张强拍着大腿狂笑,“吴迪,你这姿势,跟锄地刨坑似的!腰得塌下去,肩膀放平!”他上来纠正吴迪的姿势,手搭在他肩膀上。吴迪别扭地调整着,又试了几杆,依旧惨不忍睹。那脱离书本和课堂规则的陌生感,球杆撞击的清脆声响,以及周围那些打扮新潮、叼着烟(虽然老板禁止)的年轻人投来的目光,混合成一种新奇又略带刺激的体验。但这种“越轨”的快感,很快被内心的不安取代。他知道这地方名声不好,耽误时间,更怕被奶奶知道。后来张强再叫他,他都找借口推脱了。

更隐秘的探索发生在网吧。看着张强、李娟他们课间炫耀着自己的qq等级、闪动的头像和新换的个性签名,吴迪心里像被小猫爪子挠着。终于,在一个周日下午,他骗奶奶说去同学家讨论习题,揣着省吃俭用攒下的五块钱,跟着张强钻进了一家藏在小巷深处的黑网吧。

推开厚重的布帘,一股浓烈的烟味、汗味和方便面味混合的热浪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一排排巨大的“大头”显示器闪烁着幽幽的光芒,映着一张张年轻或麻木的脸。键盘噼啪作响,混杂着游戏音效和激动或懊恼的叫骂声。

“老板,开两台,一个小时!”张强熟门熟路地拍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

吴迪被带到一台油腻腻的电脑前坐下。在张强的指导下,他笨拙地移动着沉重的鼠标,点开那个小企鹅图标。

“注册,填名字,密码……对对对!”张强在旁边指挥。

吴迪想了想,在昵称栏输入了“追风少年”,觉得挺酷。邮箱?他没有。胡乱填了一个。密码设置得小心翼翼。看着那个小小的灰色企鹅图标在屏幕右下角亮起,提示注册成功,吴迪的心跳快了几拍。他赶紧加上张强和李娟(张强给了他李娟的qq号)。

“成了!以后就能网上聊天了!”张强拍拍他肩膀。

新鲜感驱使下,张强又点开一个图标:“来,带你玩个好玩的!《血战上海滩》!打鬼子的!”

粗糙的像素画面,激昂又有点刺耳的音乐。吴迪操作着鼠标,控制屏幕上的“自己”拿着驳壳枪,在简陋的街巷场景里移动,点击鼠标左键,砰!一个穿着黄军装的像素小人应声倒下。砰砰砰!不断地点,不断有敌人倒下。虽然画面简陋,操作简单(基本就是点点点),但这种扮演英雄、即时反馈的击杀快感,让吴迪瞬间沉迷了进去。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指不停地点着鼠标,完全忘记了时间。

“喂,吴迪,时间快到了!赶紧下机!”张强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吴迪一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提示,一个小时快到了!再看自己还剩的钱,只够再续半小时。巨大的空虚感和心疼瞬间攫住了他。这两块钱,够他买好几支笔,或者省下来……他赶紧退出游戏,匆匆关了qq。

走出烟雾缭绕的网吧,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吴迪深吸了一口相对新鲜的空气,心里却沉甸甸的。这地方,烧钱又烧心,像做了一个短暂又虚幻的梦。后来,他只在极其偶尔、内心极度烦闷时,才去登录一下qq,看着那个灰色的“追风少年”头像,发一会儿呆。

最隐秘的煎熬,是关于一件新衣服。 初二下学期,班里的男生似乎一夜之间都“潮”了起来。刘涛穿了一件印着巨大英文Logo的黑色t恤,走路带风;张强也换了一件胸口有夸张卡通图案的红色t恤。连一向朴素的李娟,也穿起了颜色鲜亮、款式新颖的薄外套。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得起毛边的旧t恤,吴迪心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沉甸甸的,透不过气。强烈的自卑和渴望啃噬着他。

好几次晚饭时,看着奶奶把仅有的几片肉夹到他碗里,自己只吃咸菜,吴迪鼓起勇气,话都溜到嘴边了:“奶奶,我想……”

“想啥?是不是菜不够?奶奶明天给你炒个鸡蛋?”奶奶关切地问。

“……没,没啥。”吴迪又把话咽了回去,闷头扒饭。晚上,躺在和奶奶挤着的大床上,他翻来覆去,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委屈和烦躁。新衣服的渴望和开口的羞耻感来回撕扯。他烦躁地蹬着腿,把被子蒙过头顶,发出压抑的呜咽声,身体在被窝里扭成了麻花。

“迪娃子?咋了?做噩梦了?还是身上痒?”奶奶被惊动了,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透着浓浓的关切和担忧。她摸索着伸出手,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吴迪的背。

“没……没事奶奶,”吴迪闷声闷气地回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就……就有点热,蹬下被子就好了。”他把脸深深埋进枕头,枕头套是奶奶用旧衣服改的,带着熟悉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黑暗中,奶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吴迪清晰地听到她一声极轻、却又仿佛重若千斤的叹息。那声叹息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针,扎进吴迪心里,把他那点因为虚荣而生的闷气瞬间戳破,只剩下满满的酸涩和对自己的厌弃。他蜷缩起来,一动不动,直到奶奶的呼吸再次变得均匀悠长。

几天后的周末,吴迪正在屋里写作业,院门吱呀一声响了。他探头一看,竟是爷爷!爷爷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布袋子。

“爷爷?你咋来了?”吴迪又惊又喜。

“嗯,来看看。”爷爷走进屋,打量了一下这小小的空间,目光落在吴迪身上那件领口松垮的旧t恤上,停留了几秒。奶奶倒了碗水给爷爷。

“迪娃子,”爷爷喝了口水,放下碗,“收拾一下,跟爷爷去趟县城。”

“去县城干啥?”吴迪愣住了。

“去了你就知道。”爷爷没多说,语气不容置疑。

爷孙俩走到镇汽车站,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线路车。破旧的客车在坑洼的柏油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汽油味和鸡鸭鹅的混合气味。吴迪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田野和村庄,心里充满了忐忑和一丝模糊的期待。县城!那可是比镇上大得多的地方。

到了县城汽车站,喧闹的人声和车流让吴迪有点发懵。高楼(其实也就四五层)林立,店铺招牌五颜六色。吴迪以为爷爷会带他去那些亮着大玻璃窗、看起来干净气派的大商店,没想到爷爷领着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热闹的街道,拐进了一个巨大的、人声鼎沸如同煮沸了的粥锅一样的地方——城东批发市场。

空气里混合着各种布料的味道、皮革的味道、廉价香水的味道、汗水的味道以及各种小吃摊的油烟味。狭窄的通道两旁,密密麻麻挤满了摊位,挂满了各式各样、堆积如山的衣服、鞋子、布料。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喇叭里的促销声震耳欲聋。

“走过路过别错过!t恤衫便宜啦!纯棉的!”

“牛仔裤!最新款牛仔裤!老板看看!”

爷爷绷着脸,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旁的摊位。他停在一个挂满t恤的摊位前,拿起一件藏蓝色的、胸口只有一行简单白色英文字母(后来吴迪才知道写的是“Keep It Simple”)的短袖t恤,摸了摸布料。

“老板,这件咋卖?”

“哎哟,老爷子好眼光!这可是好料子,纯棉的!穿着透气舒服!给孙子买吧?小伙子穿着肯定精神!三十五!”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

爷爷眉头拧成了疙瘩,又仔细捻了捻布料:“二十五。”

“哎哟喂,老爷子,您这价砍得也太狠了!我这进价都不止啊!三十二,最低了!”

“二十八。”爷爷语气坚决,作势要把衣服放回去。

“别别别!老爷子,您看您!这样,三十!真不能再低了,我这一天也开不了几单……”

“二十八,不行算了。”爷爷拉着吴迪的手腕,转身就要走。

“行行行!二十八!拿走拿走!哎,老爷子您可真会讲价!开个张图个吉利!”摊主一副肉疼的表情,麻利地把衣服叠起来塞进一个印着广告的塑料袋里。

爷爷从贴身的旧褂子内兜里,掏出一个卷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包,一层层打开,数出二十八块钱递给摊主。吴迪全程屏住呼吸,看着爷爷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数钱的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走出摊位,爷爷把塑料袋塞到吴迪怀里:“试试,看合身不?”

吴迪抱着那个轻飘飘又沉甸甸的袋子,走到稍微人少点的角落,手有些抖地拿出那件崭新的t恤。藏蓝色的布料在县城浑浊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简单的白色字母干净利落。他脱下旧t恤,迅速套上新衣。柔软的、带着新布料特有气息的触感包裹住他。衣服大小正合适,藏蓝色衬得他脸都亮堂了几分。

“嗯,合身!好看!”爷爷上下打量着,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虽然转瞬即逝。

“嗯!合身!谢谢爷爷!”吴迪用力点头,声音有点发哽,眼眶发热。他赶紧低下头,装作整理衣服。原来爷爷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用最笨拙也最实在的方式,回应了孙子那点难以启齿的委屈。

回家的路上,吴迪紧紧抱着装新衣服的塑料袋,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那件旧t恤被他塞在袋子的最底下。第二天去上学,他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t恤。走在校园里,他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腰板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藏蓝色的t恤成了他最体面、最珍视的“战袍”。每次穿都小心翼翼,生怕弄脏弄皱。晚上脱下,奶奶会仔细地用手搓洗干净,晾在屋里通风最好的地方。这件衣服,洗得次数多了,颜色微微有些泛白,但吴迪依然视若珍宝,因为它承载着爷爷沉默却厚重的爱,熨平了他心底那点因贫穷而生的褶皱。

2008年5月12日,一个普通的下午。第一节课刚开始不久,物理老师正在黑板上画着力的示意图。突然,脚下的地面毫无预兆地剧烈晃动起来!头顶的灯管像秋千一样疯狂摇摆,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课桌和椅子相互碰撞,书本哗啦啦掉在地上!

“地震了!”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尖叫了一声!巨大的、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教室里每一个人!

“别慌!别跑!蹲下!护住头!”物理老师反应极快,声嘶力竭地吼着,但声音在巨大的恐慌中被淹没!教学楼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破船,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晃动稍一减弱,老师立刻嘶吼:“快!有序撤离!别挤!快!”

吴迪的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随着惊恐尖叫、哭喊的人流,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门!楼梯上挤满了人,推搡着,尖叫着,有人摔倒又被拉起。吴迪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跑到空旷的操场上!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

操场上很快挤满了惊魂未定的师生,一张张脸煞白,充满了恐惧和茫然。通讯完全中断,各种可怕的传言在飞快蔓延。当学校广播里传来断断续续、带着巨大悲痛的声音,确认是遥远的四川汶川发生了特大地震,伤亡惨重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每个人心头。看着操场上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看着老师们组织住校生和暂时无法回家的走读生打地铺,听着广播里不断攀升的伤亡数字和救灾进展,吴迪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天灾的恐怖和生命的脆弱。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像他、像爷爷奶奶、像同学老师一样的普通人。那几天,学校停课,气氛压抑得如同铅块。吴迪和奶奶挤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守着那台小小的、信号时断时续的收音机,听着里面的报道,心情沉重。他默默地把攒了很久、准备买一本习题集的几块钱零花钱,全部放进了学校组织的捐款箱。

灾难的阴影渐渐淡去,日子重新被中考倒计时的紧张填满。黑板右上角那鲜红的数字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吴迪像一头沉默的老黄牛,一头扎进书山题海。奶奶的煤炉总是烧得旺旺的,变着法儿地想给他补充营养,有限的食材在她手里总能翻出点花样。晚上,在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寸头少年伏在旧方桌前奋笔疾书,银发老人则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衣物,或是把吴迪长高后短了的裤脚放出来。屋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窸窣声。那件心爱的藏蓝色t恤,洗净晾干后,总是被奶奶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中考结束后的等待,漫长而焦灼。当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录取通知书,被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送到奶奶布满老茧的手中时,奶奶眯着有些昏花的眼睛,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摸着那几行油印的字——“吴迪同学:祝贺你被xx县第一高级中学录取……”她的嘴唇颤抖着,反复念叨着:“好,好,好……我娃争气!考上县一中了!考上县一中了!”浑浊的眼眶里,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深深的皱纹滚落下来。她紧紧攥着那张纸,像是攥着稀世珍宝。爷爷特意从村里赶来,布满风霜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舒展的笑容,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伸出粗糙厚重的大手,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吴迪的肩膀。那手掌传来的力量,沉甸甸的,包含着无言的欣慰和更深的期许,让吴迪鼻子一酸,差点也落下泪来。

收拾行囊的日子到了。吴迪打开那个陪伴了他小学住校、初中走读,如今边角磨损严重、人造革多处开裂的深蓝色行李箱。他仔细地叠好那几件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衣服,最后,将那件虽然颜色微褪却依旧平整的藏蓝色t恤,放在了最上面。指尖抚过那简单的白色字母,仿佛还能感受到批发市场里喧闹的空气,感受到爷爷递过袋子时粗糙手指的温度。箱子不大,却装满了他在小镇初中的三年:姑奶奶家的拘谨与温暖,奶奶出租屋里的安稳饭香;数学课代表的责任与小骄傲;台球杆的笨拙触感;qq号带来的新奇与虚幻;网吧游戏里的短暂沉迷与清醒;想要新衣服的委屈闷气与爷爷无声的爱;地震带来的心悸、悲悯与对平凡的珍视;还有无数个在昏黄灯下与习题鏖战的夜晚,耳边是奶奶均匀的呼吸声……他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滞涩而沉重的“刺啦”声,仿佛为这段时光画上了句点。

告别了那间承载了奶奶三年守护的陋室,告别了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小镇(小学两年,初中三年),吴迪拖着那个伤痕累累却依旧坚韧的行李箱,踏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奶奶站在车窗外,不停地挥着手,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脸上的笑容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大声喊着:“迪娃子,到了给家里捎个信!好好学!别惦记家里!”爷爷站在奶奶身后,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车窗里的孙子。

班车发动,缓缓驶离。奶奶的身影在车窗外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吴迪靠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的田野和村庄,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那件藏蓝色的t恤,正妥帖地穿在里面,贴着皮肤,传来温暖而踏实的触感。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着:县一中,我来了。前方,是更广阔的天地,更激烈的战场,也是更沉重的期待与挑战。但他已披挂上奶奶灯下缝补的温暖,爷爷沉默厚重的期许,以及自己这三年来在平凡甚至有些艰辛的土壤里,默默积蓄的、如同野草般坚韧的力量。他准备好了,去迎接属于他的,平凡人生中,下一场必须全力以赴的漫长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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