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13章 离巢与归巢

年味还未散尽，灶膛里似乎还残留着炖肉的香气，檐下的红灯笼在料峭春风里微微摇晃。爷爷奶奶屋里的灯却比往常亮得早了许多。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佝偻的身影在狭窄的空间里忙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沉默。

吴迪推开自己小屋的门，就看到那只伤痕累累的深蓝色行李箱已经被拖到了屋子中央。箱子大敞着，里面早已不是他带回来的轻便衣物，而是被塞得鼓鼓囊囊，几乎要炸开。最底下是几层厚厚的、烙得焦黄的葱油饼，用干净的屉布仔细裹着，散发出熟悉的面香和葱香。饼上面，压着几大包真空塑封的腊肉、腊肠，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角落里塞着奶奶腌的脆萝卜条、酸豆角，玻璃罐子外面还细心地缠了几圈布条防震。旁边，甚至还有两小桶自家榨的、金灿灿的菜籽油，和一袋沉甸甸的新米。

爷爷正努力想把另一大包炒熟的花生米塞进箱子侧面的网兜里，因为用力，花白的鬓角渗出了细汗。奶奶则拿着一双新纳的厚鞋垫，试图在已经满满当当的缝隙里找个落脚点。

“爷！奶！”吴迪心头一酸，赶紧上前拦住，“够了够了！真拿不了这么多！火车上人多，挤来挤去的，太重了！油和米家里留着吃！这些干货……我挑几样就行！”他不由分说地开始往外掏东西，把那两桶油和米坚决地拿出来放在地上，又把几大包腊肉腊肠只留下最小的一包，花生米也只拿了一小袋。

爷爷奶奶看着被“精简”后依然鼓胀的箱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奶奶把那双鞋垫硬塞进吴迪随身的背包里：“这个轻，带着，新做的，吸汗……”爷爷默默地把地上的油和米提回了自己屋里，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晚饭的气氛比往日沉闷。桌上的菜依然丰盛，奶奶不停地给吴迪夹菜，碗里的肉堆成了小山。爷爷闷头喝着粥，偶尔抬眼看看吴迪，眼神里是藏不住的黯淡。他们没说什么“路上小心”、“到了报平安”之类的叮嘱，只是那无声的、弥漫在饭桌上的离愁，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笼罩着每一个人，让每一次咀嚼都变得有些滞涩。妮妮似乎也感受到什么，不像平时那样闹腾，乖乖地扒着饭。

夜里，吴迪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爷爷奶奶屋里传来的、压得极低的咳嗽声和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久久无法入睡。他知道，他们也没睡着。离别的沮丧，在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和刻意放轻的动作里，无声地流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吴迪拖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走出院门。爷爷奶奶和爸妈都站在门口送他。初春的寒气还未散尽，风吹得人脸颊生疼。奶奶上前一步，把一个小塑料袋塞进吴迪手里，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煮鸡蛋：“路上……垫垫肚子。”她的声音有些哑，眼圈微微发红，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爷爷只是用力拍了拍吴迪的肩膀，嘴唇抿得紧紧的。

“走了，爷、奶、爸、妈，你们回吧，外头冷！”吴迪不敢看他们的眼睛，生怕自己绷不住，匆匆转身，拖着箱子走向村口等车的路口。走出老远，他忍不住回头。四个身影依然站在老屋的门口，在灰蓝色的晨霭里，像四棵沉默的老树。爷爷奶奶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单薄，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岁月在他们身上刻下的、更加深刻的痕迹——爷爷的背似乎更弯了，奶奶脸上的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痕。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他赶紧扭回头，加快了脚步。

在颠簸的乡村中巴车上，吴迪摸出手机，新建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就叫“家”。把爷爷奶奶、爸妈都拉了进来。

“建了个群，以后有啥事，群里说一声就行，方便！”他在群里发了一句。

很快，奶奶发来一条长长的语音：“哎哟，这好！这好！省得一个个打电话了！迪娃你路上一定小心啊！人多的地方把包捂紧点！”

爷爷也发来一条，声音依旧洪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到车站了说一声！”

当吴迪终于拖着箱子，随着汹涌的人潮挤进春运返程高峰期的火车站时，巨大的喧嚣和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挤瞬间将他吞没。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全是攒动的人头，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密密麻麻的车次信息，广播声、孩子的哭闹声、行李箱轮子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声浪。他艰难地挪到一处相对人少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掏出手机，对着眼前这壮观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人海拍了一张照片，发到了“家”群里。

“到车站了，人太多了。[图片]”

信息几乎秒回。

奶奶：“我的老天爷！咋这么多人！跟蚂蚁窝似的！迪娃你可把东西看紧喽！钱包手机放里面口袋！别让人摸了去！”

爷爷：“找个靠墙的地方待着！别乱跑！看好行李！”

爸爸：“排队别着急，注意脚下。”

妈妈：“人多别跟人挤，安全第一。”

一条条带着浓重乡音、急切关切的语音和文字，像一道道温暖的屏障，在这陌生而喧嚣的钢铁森林里，为他隔开一小片无形的安全区。吴迪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出的信息，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回复道：“知道了，放心，我会小心的。”

终于挤上火车，找到自己的硬卧中铺。当列车拉响汽笛，缓缓启动，熟悉的村庄、田野、河流一点点加速向后退去，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时，车厢的喧嚣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吴迪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陌生的风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鼻酸感毫无预兆地袭来，瞬间淹没了刚才在车站拍照时那点强装的镇定。

不是第一次离家了。大学四年，工作这几年，来来去去不知多少次。可每一次，当车轮碾过铁轨，将那片熟悉的土地抛在身后，这种混合着不舍、牵挂和一丝漂泊无依的酸楚，总会如期而至，随着年龄的增长，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看清了更多而愈发沉重。这次回家，爷爷奶奶那更加花白的头发，深如沟壑的皱纹，拿新手机时微微颤抖的手……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间像一把钝刀子，在他们身上留下无声却深刻的痕迹，也在他心上刻下无能为力的印记。

他猛地抬起胳膊，横压在酸涩发胀的眼睛上，用力地压着。车厢里灯光昏暗，周围是旅客们放行李、找铺位的嘈杂声响。没有人注意到，中铺那个面朝车窗的年轻男人，肩膀在不易察觉地微微耸动。硬卧那不算柔软的枕头，很快被一小片无声蔓延的温热湿痕浸透。

一路颠簸。当火车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嘶鸣着驶入清江站时，已是暮色四合。吴迪拖着同样疲惫的身体和那个轻了一些（路上消耗了些吃食）却依旧沉重的箱子，挤出汹涌的人流。踏上清江站台那冰冷坚硬的水泥地，混杂着煤烟味和城市尾气的空气涌入鼻腔。他第一时间摸出手机，在“家”群里发了一条：

“到了，平安。晚上给你们打视频。”

回到那个熟悉的、带着独居者清冷气息的出租屋，放下行李，简单洗漱，在楼下快餐店随便扒拉了几口晚饭。吴迪坐在床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快八点了。按照家里的作息，爷爷奶奶应该已经躺下，但肯定还没睡着。

他点开“家”群聊，手指悬在“视频通话”的按钮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下去，选择了“群聊视频”。

铃声只响了一下，屏幕瞬间就被接通挤满了！四个小窗口几乎同时亮了起来！

爷爷的脸占据了左上角，他似乎是刚坐起身，头发有点乱，眯着眼凑近屏幕，大声问：“喂？迪娃？能听见不？”

奶奶的脸紧挨着爷爷的出现在右上角，同样凑得很近，声音更大：“哎哟！看见了看见了！迪娃你吃饭没啊？”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又通过爷爷的手机传回来，形成一阵嗡嗡的回响。

左下角是妈妈，她显然离手机远一些，画面稳定些：“到住的地方了？累坏了吧？”

右下角是爸爸，他靠在床头，画面有点暗，只简单说了句：“到了就好。”

小小的手机屏幕瞬间成了热闹的集市。爷爷奶奶因为离得太近，两个脑袋几乎要顶在一起，声音又大，彼此的回响和重叠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

“在城里要吃饱！”

“工作别太累！”

“手机钱别乱花！”

“晚上门锁好！”

“你王婶今天还问来着……”

你一言，我一语，关切的话语像密集的雨点砸过来，还伴随着阵阵刺耳的回音。背景里似乎还能听到妮妮被吵醒后不满的哼唧声。吴迪看着屏幕上几张挤在一起的、关切的脸，听着那熟悉的、带着杂音的乡音，刚才路上的孤寂感瞬间被这嘈杂的温暖驱散。他笑着，努力分辨着每个人的话，大声回答：

“吃了吃了！不累！钱够花！门锁好了！相亲的事……再说再说！”

奶奶似乎又发现了一个新功能，手指在屏幕上乱戳，画面一阵晃动，她的声音忽大忽小：“诶？这咋还能变大变小呢？迪娃你看得清奶奶不？”

“看清了看清了！奶，你别乱点，就这样挺好！”吴迪赶紧喊。

就这样，在信号偶尔的卡顿、此起彼伏的回音和爷爷奶奶不断“探索”新功能的干扰中，热热闹闹地聊了大概半个小时。妮妮在背景音里彻底醒了，开始哭闹。妈妈的声音传来：“行了行了，让迪娃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爸爸也附和：“嗯，挂了吧，睡你的觉去。”

爷爷对着屏幕喊：“迪娃，挂了啊！早点睡！”

奶奶还在研究：“诶？点哪儿是挂来着？迪娃你教我……”

最终，画面一个个暗了下去，只剩下吴迪自己的小窗口亮着。嘈杂的回音和关切的话语瞬间消失，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手机散热风扇轻微的嗡鸣。刚才那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温暖与喧嚣，像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余温的空旷感。

吴迪放下发烫的手机，屏幕暗下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里积攒的旅途疲惫和情绪波动，在这一刻彻底释放出来。他懒得再洗漱，脱掉外套，把自己重重地摔进那张熟悉的硬板床上。枕头上，离家前夜留下的湿痕早已干涸，只留下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凉意。

窗外，清江市的夜色深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有车灯划过，像流动的星河。屋内一片寂静。阖上眼，爷爷奶奶那急切凑近屏幕的脸庞，父母略带疲惫却关切的眼神，妮妮的哼唧，还有那嗡嗡的回响……像褪色的画面，在意识沉入黑暗前飞快地闪过。

很快，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响起。明天，那熟悉的机油味、设备的嗡鸣、键盘的敲击声，又将填满他的日常。离巢的飞鸟，短暂归家后，又一次稳稳地落在了他为自己选择的、平凡的枝头。生活，在短暂的停泊后，再次按下了循环播放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