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12章 归程与年关

报销单据像一摞崭新的扑克牌，被峰哥轻轻推到吴迪工位的桌角。最上面是几张皱巴巴的出租车票，下面压着安州酒店的住宿发票，边角平整，印着清晰的金额和红章。

“小吴，这次出差的票，你整理一下，按财务要求贴好。”峰哥点了点那叠票据，语气随意却带着托付，“流程走一遍，下次你自己出差就门儿清了。电子版的出差申请审批截图我发你邮箱了。填好报销单，贴好票，找部门助理小杨初审，然后送我签字，最后交财务部王姐那儿。记得，发票抬头一个字不能错！”

吴迪拿起那摞票据，指尖触到发票光滑的纸面和出租车票粗糙的边缘，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郑重感。这不再是峰哥随口一提的“小门道”，而是实实在在交到他手上的任务，是他融入这个“正规”体系的一个具体凭证。“明白，峰哥！”他用力点点头，把那叠票据小心地收进抽屉里一个空文件夹。

日子在设备点检的油污、系统录入的键盘声、午餐时小吃街的喧闹和下班后偶尔的游戏开黑中，像清江的水，不疾不徐地流淌。每个月的十五号，那条标注着“工资入账：xxxx元”的短信依旧准时抵达，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吴迪心底漾开一圈圈微小的、踏实的涟漪。银行卡里的数字，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平凡劳作中，悄然累积，缓慢却坚定地向上爬升。它不再仅仅是支付房租饭费的底气，更开始积蓄起一丝改变现状、回馈牵挂的可能。

年关的气息，在城市渐次挂起的红灯笼和商场循环播放的贺岁歌曲里，一天浓过一天。吴迪想在家多陪陪家人，便提前请好了假，拖着那个伤痕累累的深蓝色行李箱，再次踏上了归乡的火车。这一次，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除了给妮妮的糖果玩具，最占分量的是四个包装簇新的手机盒。

推开熟悉的院门，泥土和柴火的气息裹着寒意扑面而来。爷爷正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眯着眼用砂纸打磨一块木料，花白的头发上沾着细小的木屑。奶奶在灶房门口择菜，围裙上沾着水珠。听见动静，两人同时抬头，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迪娃！回来啦！”

晚饭的饭桌比平时丰盛，腊肉油亮，土鸡喷香。吴迪扒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深吸一口气，像要宣布一件大事。他起身走到墙边，打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四个崭新的手机盒，依次放在爷爷奶奶和刚干完农活进门的爸妈面前。

“爷、奶、爸、妈，”吴迪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给你们买了点东西……新手机。”

“手机？”爷爷停下夹菜的手，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措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愕，“花这冤枉钱干啥？我那老手机还能接打电话呢！”

“就是！”奶奶也急了，放下筷子，看着那印着亮闪闪手机图案的盒子，像看烫手山芋，“你这娃！刚挣俩钱就瞎霍霍！这得多少钱啊？退了退了！”

妈妈没说话，但眼神里也全是心疼和不赞同。爸爸则皱着眉，拿起一个盒子掂量了一下：“迪娃，心意我们领了，但这……太贵了。你在外头不容易，钱得省着花。”

“不贵不贵！”吴迪赶紧解释，脸微微发红，“真不贵！一个就一千多点！我工资现在还行，负担得起！你们那老手机，声音小，屏幕也看不清了。妮妮以后大了，也能用这个跟我开视频，看得清楚！”他特意把“开视频”三个字咬得很重。

“开……开视频？”奶奶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向往，“就是……像电视里那样，能看见人说话？”

“对！奶，就跟面对面说话一样！”吴迪趁热打铁，拿起一个手机盒拆开，露出里面光滑锃亮的智能机，“我教你们用！特别简单！”

接下来的几天，吴迪家的小院里充满了笨拙而温馨的“科技气息”。

吴迪成了最耐心的老师。他先给爷爷奶奶和爸妈都注册了微信号。爷爷学得最慢，手指粗大僵硬，对着小小的屏幕戳戳点点，总是按错地方。吴迪就一遍遍示范，把爷爷粗糙的手指轻轻按在“按住说话”的绿色圆圈上：“爷，就这样，按住，对着下面这个小孔说话，说完松开就行。”爷爷憋红了脸，小心翼翼地把手机凑到嘴边，像对着一个精密仪器，紧张地喊了一声：“喂？喂？迪娃？”声音大得震得吴迪耳朵嗡嗡响。松开手指，一条长长的语音条发了出去。吴迪点开，爷爷那洪亮又带着点紧张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响起，惹得奶奶和妮妮咯咯直笑。

奶奶虽然不识字，但对图像和声音有着天然的敏感。吴迪把视频通话的图标设成了桌面最大最显眼的那个，告诉她：“奶，想我了，就使劲点这个笑脸！”奶奶眯着眼，用食指的指关节（她觉得这样稳当）用力戳着屏幕，第一次成功拨通视频时，看着屏幕里突然出现的吴迪的脸，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哟！真出来了！跟照镜子似的！”很快，她就迷上了刷短视频。吴迪给她下载了几个广场舞和戏曲的App，教她上下滑动。奶奶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捧着新手机，眯着眼看得津津有味，手指笨拙地往上划拉着，看到喜欢的广场舞，还会跟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偶尔划到一个卖锅碗瓢盆的广告，她也会停下来，认真地看半天，然后跟旁边的爷爷嘀咕：“这个锅看着厚实……”

妈妈学得最快，很快就能自己发朋友圈了。她拍了几张院子里的腊肉、盛开的几盆不起眼的小花，配上文字：“儿子买的手机拍的，清楚吧？”字里行间透着掩饰不住的骄傲。爸爸则把新手机当成了宝贝，干活时都揣在贴身的衣兜里，没事就拿出来看看时间，或者翻翻吴迪帮他存的几张家乡风景照片。

看着家人从最初的抗拒、心疼，到渐渐接受，再到流露出新奇和喜爱，吴迪心里像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暖暖的，胀胀的。那点花出去的“冤枉钱”，此刻化作了满院的笑容和笨拙的尝试，值了。

年三十的下午，阳光暖融融地晒着院子。奶奶和妈妈在灶房忙活年夜饭，香气四溢。吴迪和爸爸在院子里贴春联、挂灯笼。爷爷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正努力地用新手机给一个远房亲戚发语音拜年。

贴好最后一个“福”字，吴迪拍了拍手上的灰。爸爸递给他一支烟，爷俩就靠在院墙上，看着红彤彤的对联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迪娃，”爸爸吸了口烟，烟雾在冬日的空气里袅袅散开，他斟酌着开口，“过了年，你就……二十六了吧？”

吴迪心里“咯噔”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低头弹了弹烟灰。

“在清江……处对象了没？”爸爸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面。

吴迪的脸颊瞬间有点发烫，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摇摇头，声音有点干涩：“没……工作刚稳定，还没顾上。”

“哦……”爸爸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王婶，就是村西头的，前两天还问你妈来着。说她娘家那边有个侄女，也在城里打工，好像是……在商场卖衣服？年纪跟你差不多，人挺本分的。你看……要不，等过了年，让你妈去问问，约个时间……见见？”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涩、抗拒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好奇心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吴迪。四年大学，几年工作，感情世界一片空白。夜深人静刷朋友圈，看到昔日同学晒出的结婚证、孩子满月照，心里不是没有过涟漪。他也渴望那种有人分享、有人牵挂的温暖。可相亲？两个素未谋面的人，被长辈推着坐到一起，像谈一笔交易一样打量对方……这念头让他浑身不自在，甚至有点恐慌。他害怕那种**裸的审视，害怕被比较，更害怕万一不成，在村里落人口舌。

“爸！”吴迪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带着明显的抗拒，“真不用！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工作刚起步，房子也没影儿，拿什么处对象？再说了，现在都啥年代了，还相亲……”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底气不足，“缘分这东西，急不来。我还年轻呢，不着急。”

爸爸看着他微红的脸和躲闪的眼神，没再坚持，只是深深吸了口烟，把烟头摁灭在墙角的砖缝里，叹了口气：“行吧，你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就是……你爷你奶年纪大了，总盼着能早点抱上重孙子……”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沉甸甸的期盼，却无声地压在了吴迪心头。

年夜饭很丰盛，电视里春晚的热闹声响彻整个堂屋。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说说笑笑。奶奶用新手机笨拙地拍着桌上的菜，说要发给隔壁的李奶奶“显摆显摆”。妮妮拿着吴迪给她的新玩具，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

吴迪笑着，应和着家人的话，吃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但爸爸下午那番话，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热闹的间隙，那丝被强行压下的、对亲密关系的隐秘渴望，和更强烈的对相亲的抗拒感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底无声地翻腾。他偶尔会走神，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想象着那个在商场卖衣服的陌生女孩会是什么模样？又立刻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赶紧端起碗扒拉几口饭，将这点不合时宜的思绪压下去。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划破乡村宁静的夜空，宣告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屋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充满了团聚的喜悦和食物的香气。吴迪坐在家人中间，感受着这份踏实的温暖，银行卡里增长的余额带来的安心，家人学会新手机后的新奇快乐，都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满足。然而，心底那片关于未来的、尚不明晰的情感图景，却也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悄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带着期待的迷雾。新的一年，脚下的路似乎更宽了些，但前方，又会有怎样的风景和岔路口在等待着他这个“平凡的大多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