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47章 新衣与归期

日历上的数字一天天向年关逼近，启航科技办公楼里的空气也染上了节前特有的松弛。项目收尾，报告归档，键盘的敲击声稀疏了不少，茶水间的闲聊多了起来。吴迪的心，也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早早地飞向了那个即将阖家启程的日子。他知道，爷爷奶奶年事已高，来一趟清江，跋山涉水，实属不易。趁着这难得的闲暇周末，他恨不能把这座城市所有温暖的、新奇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印记，都捧到他们眼前。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周末，成了吴迪精心规划的“城市巡礼”。他带着家人挤上公交、钻进地铁，脚步丈量着这座庞大的城市。

在城郊的野生动物园，爷爷第一次隔着巨大的玻璃幕墙，看到了威风凛凛的东北虎踱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奇。奶奶则对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挪不开眼，指着趴在竹子上啃食的圆滚滚，笑着对妮妮说：“看，跟你小时候似的，就知道吃！”妮妮更是兴奋得小脸通红，在猴山前模仿猴子抓耳挠腮，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冬日暖阳下，一家人走走停停，空气里是动物特有的气味和妮妮欢快的叽喳声。

植物园巨大的玻璃穹顶下，四季如春。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巨大的仙人掌如同沉默的巨人。奶奶小心翼翼地摸着温润的叶片，感叹着：“这大冬天的，还能长这么好，真稀罕。”爷爷则对一片模拟热带雨林的区域啧啧称奇，仰头看着从高处垂下的藤蔓和潺潺的人造瀑布，嘴里念叨着：“这得费多少功夫……”

巨大的购物中心成了妮妮的乐园，旋转木马、电玩城、飘着香甜气息的甜品店，都留下了一家人的足迹和笑声。博物馆的肃穆与厚重，则让爷爷奶奶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他们在泛黄的老照片前驻足，在陈列着古老农具的展柜前仔细辨认，爷爷指着犁耙，低声跟爸爸说着什么，仿佛在确认自己年轻时熟悉的伙伴。那些沉淀着时光的器物，无声地连接着老家的土地与这座城市的过往。

日子在奔波与欢笑中流淌。年终奖和公司发的购物卡，像一场及时的雪，落在了吴迪的银行卡里。看着手机银行App上那个扣除掉当月的房贷后，依旧显得比往日“宽裕”不少的数字，一个念头在吴迪心里发芽——他要给家里人，尤其是爷爷奶奶，买几身像样的新衣服。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他忘不了奶奶那件袖口磨得发亮、洗得褪了色的旧棉袄，忘不了爷爷那条膝盖处打了补丁、裤脚总是沾着泥点的老式裤子。他们在老家，一年四季，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件旧衣，缝缝补补又三年，永远把“够穿就行”、“别乱花钱”挂在嘴边。那些衣服，承载了太多的岁月和辛劳，也透着一股洗不掉的寒酸。

这个周末，吴迪没有选择景点，而是带着一家人，走进了市中心一家以舒适、实用为主，价格相对亲民的大型服装购物商场。明亮的灯光，舒缓的音乐，空气中弥漫着新布料特有的味道。琳琅满目的货架和模特身上光鲜亮丽的展示，让爷爷奶奶的脚步显得有些迟疑和局促。

“来，爷，奶，咱们先看看外套。”吴迪目标明确，带着大家走向中老年服装区。他拿起一件深藏青色的加厚羽绒服，面料厚实，款式大方，“奶，您试试这个？暖和，穿着也精神！”

奶奶接过衣服，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厚实的布料，又飞快地翻看了一眼吊牌，那上面的数字让她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手像被烫到似的往回缩：“哎哟！这……这也太贵了！一件袄子，顶老家好几件了！不要不要，我身上这件暖和着呢！”

爷爷也拿起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呢大衣看了看，同样被价格吓了一跳，摇着头放回去：“太奢侈了，穿不着这么好的。”

吴迪不由分说，拿起那件羽绒服就往奶奶身上披：“试试嘛奶！就试试！合不合身再说！”他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和坚持。爸爸也在一旁帮腔：“妈，试试看，迪娃一片心意。”

奶奶被半推半就地套上了羽绒服。厚实暖和的触感瞬间包裹住她瘦小的身躯，拉链拉上，整个人仿佛都被支撑得挺直了一些。镜子里，深藏青的颜色衬得她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许。妈妈在一旁赞叹：“真好看！妈，穿着显年轻！”

爷爷也被吴迪和爸爸合力“劝”着试穿了一件厚实的羊毛衫和一件深色的羽绒马甲。爷爷看着镜子里自己“焕然一新”的样子，表情有些别扭，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低声嘟囔了一句：“是……是挺暖和。”

给爸爸妈妈和妮妮选衣服就相对顺利些。吴迪给爸爸挑了件厚实的工装风棉服，实用耐脏；给妈妈选了一件柔软舒适的羊毛开衫；妮妮则开心地自己挑了一件粉色的、帽子上带着毛绒耳朵的棉衣，穿上就不肯脱下来。

然而，每一次走向收银台，都是对爷爷奶奶“价格神经”的考验。看到一件外套动辄五六百，一件羊毛衫三四百，妮妮的小棉衣也要近三百，奶奶就忍不住拉着吴迪的胳膊，眉头拧成了疙瘩：“迪娃，太贵了！真太贵了！这钱省下来……省下来干点啥不好！”爷爷也在一旁低声附和，眼神里是实实在在的心疼。他们习惯了老家集市上几十块、一百来块的衣服，这里的价格，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吴迪心里也酸涩。但他只是更紧地握住奶奶的手，语气温和却坚定：“奶，爷，这钱该花！你们辛苦一辈子了，穿几件好的暖和衣服，应该的！过年了，穿新的，喜庆！” 他不由分说地把卡递给收银员，或者利落地扫码支付，动作快得像怕被抢回去。

一圈逛下来，每个人手里都多了几个沉甸甸的购物袋。爷爷奶奶抱着装着自己新衣的袋子，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有得到新衣的隐隐喜悦，但更多的是对那高昂价格挥之不去的心疼。妮妮则抱着她的粉色新棉衣，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回到明亮温暖的新家，吴迪张罗着让大家试试新衣服。爷爷奶奶却连连摆手：“不急不急，等过年再穿！”奶奶更是小心翼翼地把装着新羽绒服和羊毛衫的袋子提到次卧，打开那个空置的衣柜——里面只挂着几件吴迪临时挂进去的旧衣。她把新衣服拿出来，放在床上，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她仔细地抚平羽绒服上每一丝褶皱，抚过羊毛衫细腻的纹理，然后才一件件、一层层，无比郑重地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最后，她把叠好的新衣，整整齐齐、小心翼翼地码放进衣柜最里面、最干净的那一层，仿佛要珍藏到最隆重的时刻才肯启用。

爷爷在一旁默默看着，把自己那两件新衣也递了过去。奶奶同样一丝不苟地叠好，挨着她的衣服放好。看着衣柜里那几摞簇新的、散发着淡淡织物清香的衣物，奶奶轻轻关上柜门，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满足与不舍的复杂神情。

“等过年回老家再穿，新崭崭的，多好。”奶奶拍着柜门，像是说服吴迪，更像是说服自己。

吴迪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知道，这是老一辈刻在骨子里的节俭和对“仪式感”的郑重。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奈又心疼地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好，听奶的，过年穿新的。”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新家窗明几净，阳光正好。窗台上的绿萝在冬日暖阳里舒展着翠绿的叶子。大家不再需要出去奔波，生活节奏变得舒缓而宁静。

奶奶闲不住，总爱在厨房里转悠，用老家带来的腊肉、干菜，琢磨着给吴迪做点他小时候爱吃的家乡味。妈妈陪着奶奶，两人在小小的厨房里有说有笑，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成了温馨的背景音。爷爷则喜欢坐在阳台那把新买的、铺了软垫的塑料椅子上，晒着太阳，眯着眼看楼下小区里人来人往，手里有时会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包舍不得拆封的、吴迪给他买的稍微好点的烟。爸爸话不多，有时看看电视，有时就坐在爷爷旁边，父子俩沉默地望着远方，共享着冬日里难得的悠闲时光。

妮妮则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在自己的小房间、客厅、阳台之间穿梭。她有时趴在铺着卡通床单的小床上画画，有时跑到爷爷奶奶身边撒娇，有时又缠着哥哥问东问西。新家里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她清脆的笑声和活泼的身影。

吴迪也难得清闲。他不再需要掐着点赶地铁，不再需要周末奔波于家具市场和房子之间。他常常坐在那张米灰色的沙发上，翻看着手机里这些天拍下的照片：动物园里妮妮和猴子的合影、植物园里爷爷奶奶仰头看热带植物的背影、博物馆里一家人站在巨大展品前的笑容、商场里爷爷奶奶试穿新衣时那既新奇又心疼的表情……每一张照片都定格着一段温暖的回忆。

时间在暖阳和家常的絮语中静静流淌。日历上的红圈一天天减少，离公司放假的日子越来越近，离那个启程回老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一种无声的期盼，如同冬日暖房里的水汽，在每个人的心头悄然氤氲、凝聚。新家像一个温暖的驿站，盛满了团聚的喜悦，也静静等待着下一次更盛大的启程——向着根的方向，向着年的味道。吴迪看着窗外渐渐染上节日气氛的城市灯火，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定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