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46章 轨道上的笑声

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泼洒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客厅里渐渐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吴迪蜷在沙发温暖的被窝里，意识在宿醉的钝痛和窗外刺眼的明亮间挣扎沉浮。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哟，醒啦？”奶奶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吴迪艰难地掀开一点眼皮，模糊的视野里，奶奶正坐在沙发旁边的餐椅上，手里剥着一个橘子，金黄的橘皮在她布满老茧的指间翻卷，清甜的果香丝丝缕缕飘散过来。爷爷坐在奶奶旁边的小凳子上，捧着吴迪昨晚给他倒水的玻璃杯，小口啜饮着热水，热气氤氲了他带着笑意的脸。

“头还疼不？”爷爷放下杯子，浑浊的眼睛看过来，带着了然和一丝促狭，“昨晚那酒，劲头是有点足。”

吴迪挣扎着坐起来，厚重的棉被滑落到腰间，宿醉的眩晕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赶紧用手撑住发胀的额头。“爷，奶……”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鼻音。

奶奶把剥好的橘子掰下一瓣，不由分说地塞进吴迪手里：“快，吃瓣橘子醒醒神！”看着吴迪皱着眉把微酸带甜的果肉咽下去，奶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像绽开的菊花瓣：“你呀，昨晚可出息啦！”

爷爷也忍不住笑起来，接过了话茬：“可不！喝得那叫一个……热情高涨！”他模仿着吴迪昨晚的腔调，虽然学得不像，但那努力的样子更添喜感，“非要拉着你爸，说‘爸！咱爷俩……必须得好好喝一个！’你爸那酒量你知道的，硬是被你灌下去好几杯！”

奶奶拍着腿笑：“最可乐的是安排睡觉！你自己抱着那新买的被子枕头，摇摇晃晃地，先是把我和你爷往那大主卧里推，嘴里还念叨‘最好的房间……给爷和奶！必须睡主卧！’”奶奶学着吴迪当时那种不容置疑又有点大舌头的语气，“然后又把晓芬（妈妈）和妮妮往那间小屋子领，‘妈……带妮妮睡这！安静！’”

“那爸呢？”吴迪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脑子里却只有碎片化的光影和灼烧感。

“你爸？”爷爷乐了，“你把你爸推到另一间空着的次卧门口，指着里面那张床，特别认真地说：‘爸！你……睡这屋！宽敞！’说完，自己抱着被子非要去睡沙发，‘咚’一下就栽沙发上了，没两分钟，鼾声就起来了！拉都拉不动！”

奶奶笑着补充：“你爸看你那样，又心疼又好笑，想把你弄床上去，你死活不干，抱着沙发扶手不撒手，嘴里还嘟囔‘沙发好……沙发是我的……’最后没办法，你爸只好开着次卧的门守着你。我们在客厅坐着小声聊了挺久，妮妮那小丫头，开始还精神，后来熬不住，直打哈欠。你爷就说，让晓芬带着妮妮去主卧睡吧，安静，也方便给妮妮洗漱。这不，大家伙儿就这么‘听你安排’地睡下了。”

听着爷爷奶奶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昨晚的“壮举”，吴迪只觉得一股热流“腾”地一下从脖子根直冲上脸颊和耳朵，烧得厉害。他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被子里。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被爷爷奶奶生动的描述串联起来，让他又羞又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奶……爷……别说了……”吴迪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带着浓浓的懊恼。

“哈哈，害啥臊！”奶奶笑得更开心了，“这才像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你爸年轻那会儿喝多了，比你还能闹腾呢！”奶奶的话像一阵微风，轻轻拂去了吴迪心头的窘迫，留下一点温暖的余韵。

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轻响和小米粥特有的、温润醇厚的香气。妈妈系着围裙探出头：“迪娃醒啦？正好，粥快熬好了，赶紧洗漱去，准备吃饭了！”

吴迪如蒙大赦，赶紧掀开被子，趿拉着拖鞋冲进了卫生间。冰凉的水扑在滚烫的脸上，才稍稍缓解了那份羞臊和宿醉的混沌。

早饭是妈妈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配着家里带来的腌萝卜条和奶奶煮的咸鸭蛋。一家人围坐在崭新的玻璃餐桌旁，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气氛温馨而宁静。妮妮叽叽喳喳地计划着今天要去哪里玩，小脸上满是期待。

吃完早饭，吴迪看着窗外晴朗的冬日天空，心里有了主意。“走！今天带你们出去逛逛！坐地铁去市中心的大商场！”他宣布。

“坐地铁？”奶奶有点新奇又有点犹豫，“那……人多吧？挤不挤？”

爷爷也看向吴迪，眼神里带着对未知交通工具的谨慎。

“不挤！周末上午还好！而且，”吴迪神秘地笑了笑，“带你们坐个有意思的！”

一行人穿戴整齐出门。吴迪特意选了通往地铁站入口最平缓的路。走进宽敞明亮又略显嘈杂的地铁站，爷爷奶奶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眼神带着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量着巨大的电子指示牌、飞速上下的电梯和步履匆匆的人潮。妮妮则兴奋地东张西望，小嘴不停地问着各种问题。

吴迪熟练地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票（给家人买了单程票，自己刷手机），领着大家通过闸机，走向站台。他目标明确，直奔这趟地铁线路的头车位置。

“哥，为什么站最前面呀？”妮妮好奇地问。

“因为，”吴迪拉着妮妮站到屏蔽门最前端，指着隧道深处，“这趟车，车头和车尾是透明的！能看到地铁是怎么在隧道里跑的！”

“哇——！”妮妮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果然，当地铁列车呼啸着进站停稳，车头驾驶室的位置，巨大的弧形玻璃窗一览无余。车门打开，吴迪护着家人走进去，径直来到最前端。这里视野开阔，整个驾驶室的操作台和前方深邃的隧道尽收眼底。驾驶室里并没有司机，只有闪烁的指示灯和精密的仪表盘。

“看！真的没司机叔叔！”妮妮惊讶地指着空荡荡的驾驶座，随即又兴奋地扑到巨大的前挡风玻璃上，小脸几乎要贴上去，“哇！开啦开啦！”

地铁平稳启动，加速。前方的轨道如同两条无限延伸的光带，在幽暗的隧道里飞速后退。隧道壁上的指示灯、电缆、通风管道在眼前急速掠过，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未来感的动态画面。妮妮站在最前面，小手扒着玻璃下方的扶手，看得目不转睛，小嘴微张，不时发出“哇哦”、“好快呀”的惊叹。爷爷奶奶也凑近了看了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但第一次乘坐地铁的轻微失重感和隧道里快速移动带来的视觉冲击，还是让两位老人有些不太适应。

“这……是挺新鲜，”奶奶扶着旁边的立杆，笑着摇摇头，“就是这眼前晃得太快，眼晕。老头子，咱找地方坐会儿？”

“嗯，坐会儿，坐会儿稳当。”爷爷点头，拉着奶奶慢慢走到车厢中部找了空位坐下。爸爸妈妈则一直含笑站在妮妮身后，小心地护着她，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隧道光影。

吴迪站在爷爷奶奶旁边，看着妮妮兴奋的小小背影，又看看父母守护的姿态，再看看爷爷奶奶带着新奇和些许疲惫却满足安坐的样子，心头一片柔软。这疾驰的列车，仿佛正载着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坐标，驶向一个充满烟火气与欢笑的所在。

出了地铁站，巨大的现代化购物中心如同钢铁丛林般矗立在眼前。光可鉴人的地砖，璀璨夺目的灯光，琳琅满目的店铺，衣着光鲜的人群……这一切对爸爸妈妈来说或许不算陌生，但对第一次走出乡镇的爷爷奶奶和妮妮来说，无异于闯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妮妮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眼睛完全不够用了。

“奶奶快看！那个灯好大好亮！”

“爷爷！那个会动的大熊！”

“妈妈！那边！有旋转木马的声音！”

小丫头的兴奋点此起彼伏，脚步不由自主地就被各种声音和色彩吸引过去。于是，一家人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以妮妮为“向导”的观光团。大家笑着，脚步跟着那个小小的、雀跃的身影移动。

巨大的室内儿童游乐场成了妮妮的第一个“战场”。色彩斑斓的海洋球池、高耸的滑梯、迷宫般的攀爬架……妮妮尖叫着冲了进去，瞬间淹没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里。爷爷奶奶坐在场外的休息长椅上，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看着里面蹦跳的小孙女，脸上是纵容又新奇的笑容。吴迪则陪着爸爸妈妈在场边看着。

接着是电玩城。妮妮对会唱歌跳舞的跳舞机充满了好奇，看着别人玩得不亦乐乎，自己却有点胆怯。吴迪笑着换了几个游戏币，拉着她站上感应区。笨拙地跟着屏幕提示踩踏，妮妮笑得前仰后合。碰碰车区域更是欢乐的海洋。吴迪、爸爸和妮妮挤进一辆车（妈妈负责拍照），在欢快的音乐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碰撞声中，笨拙地驾驶、躲闪、碰撞，妮妮兴奋的尖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爷爷奶奶远远看着，也被这纯粹的快乐感染，笑得合不拢嘴。吴迪还给妮妮买了一把游戏币，让她去抓娃娃机碰碰运气。小丫头全神贯注地操作着摇杆，虽然一个也没抓到，但那专注又带着点懊恼的小模样，也成了大家快乐的源泉。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疯玩了大半天的妮妮，小脸上的兴奋劲儿渐渐被疲惫取代，开始揉眼睛，走路也慢了下来，像只电量耗尽的小企鹅，蔫蔫地靠在妈妈身边。

“饿了吧？”吴迪适时地问。

“嗯！”妮妮用力点头。

“走！带你们去吃好吃的！”吴迪大手一挥。

他选了一家口碑不错的连锁火锅店。温暖的灯光，沸腾的锅底氤氲起白色的雾气，辛辣鲜香的牛油味瞬间勾起了所有人的食欲。吴迪点了一个鸳鸯锅，照顾着爷爷奶奶不太能吃辣的口味。肥牛卷、毛肚、虾滑、各种新鲜的蔬菜菌菇摆满了桌面。红油翻滚，清汤咕嘟，一家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锅子旁，自己动手，涮烫着喜欢的食物。妮妮被辣得小脸通红，嘶嘶吸气，却还忍不住往辣锅里伸筷子，逗得大家直乐。爷爷奶奶也学着用漏勺烫菜，动作虽然生疏，但脸上是满足的笑容。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额头冒汗，驱散了冬日的最后一丝寒意。

走出商场，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霓虹次第点亮，汇成一片璀璨的光海。回程的地铁上，妮妮几乎是刚坐下就歪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满足的笑意。爷爷奶奶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脸上带着游玩后的淡淡倦容和心满意足。爸爸妈妈也放松下来，低声交谈着。

吴迪坐在家人中间，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听着车厢规律的运行声和家人均匀的呼吸（和妮妮轻微的鼾声），心头被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暖意填满。这一天的喧嚣和色彩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了轨道深处最安稳的回响。他悄悄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旁边奶奶放在膝盖上的、有些冰凉的手。奶奶没有睁眼，只是反手，更紧地、温暖地回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