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40章 砖瓦间的信任

父母的五万块钱，像一块沉甸甸的暖炭，熨帖在吴迪心口，却也带来了更具体、更迫切的压力——如何把这笔带着体温的血汗钱，稳妥地、一分一厘都用在刀刃上，把那个空荡的水泥壳子，变成一个能称为“家”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吴迪的生活被“装修”两个字塞得满满当当。下班后，出租屋昏黄的灯光下，不再是游戏或视频，而是铺满了手机屏幕和笔记本屏幕。浏览器标签页开得密密麻麻：清江本地装修论坛、各种装修App、建材团购群……他像一个在信息海洋里艰难泅渡的矿工，拼命挖掘着“性价比”的金砂。关键词搜索记录触目惊心：“基础装修最低多少钱”、“清包半包全包区别”、“二手房翻新避坑指南”、“xx装修公司口碑”、“水电改造偷工减料手法”……

周末更是成了固定的“赶场日”。他按照网上筛选出来的几家看起来规模尚可、评价还算过得去的装修公司，一家家预约上门量房。穿着统一工服、背着工具包的设计师或业务员鱼贯而入，拿着激光测距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嘀嘀”作响，煞有介事地丈量、记录。吴迪亦步亦趋地跟着，手里拿着小本子，随时记下对方提到的要点和自己临时冒出的想法。

“吴先生，您看这个承重墙绝对不能动，结构安全第一位！”

“阳台这里我们可以做个漂亮的垭口，增加空间感！”

“厨房水电是老式的，建议全部重排，安全又方便后期使用大功率电器！”

“墙面基层我看还行，局部修补打磨后直接刷漆，能省不少……”

量完房，吴迪又得马不停蹄地奔赴各家装修公司的展厅或办公室。窗明几净的展厅里，灯光打得锃亮，各种风格迥异的样板间看得人眼花缭乱，光洁的地砖、华丽的吊顶、嵌入式家电……无不散发着“精致生活”的气息。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设计总监或销售经理，热情洋溢地接待他，端上香气四溢的咖啡或茶水。然后，就是摊开厚厚的、印刷精美的套餐手册，或者打开投影仪，展示炫酷的3d效果图。

“吴先生，我们最近针对您这种刚需改善型客户，推出了‘温馨港湾’套餐，全包价只要八万八千八！包含基础拆除、水电改造（全换新）、墙面顶面处理、厨卫瓷砖铺贴、吊顶、门套、还有基础灯具安装！材料都是我们集团统一采购的一线品牌环保材料！绝对物超所值！”

“吴先生，您看这个‘北欧简约风’的效果图，特别适合您家这种采光好的户型，通透大气！我们用的都是进口环保乳胶漆，甲醛释放量趋近于零，即装即住！套餐价九万六，现在活动期间签约，送全屋开关面板和两个卫生间五金件！”

一个比一个热情，一个比一个说得天花乱坠。可当吴迪谨慎地提出自己的核心诉求——只做最基础的翻新（墙面刷白、厨卫必要改造、换掉老旧水电管线），保留原有可用地面，不追求花哨造型，预算死死卡在五万块时，对方脸上的笑容就像被冻住了一样。

“五万？” 设计总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在效果图上敲了敲，“吴先生，这个预算……确实太紧张了。光是我们套餐里包含的全屋水电改造（全换新）和品牌瓷砖铺贴这两项，成本就差不多四万了！还不算人工、辅料、管理费……五万块，真的做不了什么，最多只能局部修补一下墙面，换个龙头什么的，那效果……” 他摇摇头，未尽之言里充满了“不像个家”的潜台词。

另一个公司的销售经理则换了个角度：“吴先生，装修这事儿，一分钱一分货。您预算压得这么低，我们也不是不能做，但只能给您报个‘基础施工’价，材料您得自己买。而且丑话说前头，后期施工过程中，万一发现墙面基层有大面积空鼓需要铲除重做，或者水电线路老化程度远超预期必须全换，那费用肯定是要增加的，合同里都得写清楚。现在市场人工材料都涨得厉害，我们也要控制风险不是？”

风险！增项！这两个词像两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吴迪最敏感的神经。他想起自己在论坛潜水时看到无数血泪控诉：合同签得美滋滋，开工后各种“意外”层出不穷，不加钱就停工威胁；更有甚者，收了首期款直接卷铺盖消失……五万块，对父母来说是半副身家，对他而言是背水一战，容不得半点闪失。

走出又一家装修公司气派的玻璃门，深秋的冷风灌进领口，吴迪只觉得心里比这天气更凉。手里捏着几张印制精美却如同废纸的报价单，上面的数字像狰狞的怪兽，嘲笑着他的预算和他的天真。疲惫和迷茫如同沉重的铅块，坠着他的脚步。难道真要像他们说的那样，自己买材料，自己找散工？那质量和工期……他完全不敢想。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空荡的新房和手里有限的预算，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午休时间，启航科技宽敞明亮的员工餐厅里人声鼎沸。吴迪端着餐盘，找了个靠角落的安静位置坐下。没什么胃口，机械地扒拉着饭菜，心思全在装修的困局里打转。他习惯性地又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装修论坛的App，眉头紧锁地刷着帖子，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焦虑。

“看什么呢吴迪？愁眉苦脸的，跟方案卡壳了似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是张磊，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吴迪抬起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磊哥。不是工作，是……房子装修的事，头大。”

“哦？装修啊！”张磊来了兴趣，一边往嘴里塞了口饭，一边凑近了些，“定好公司了没？这可是个技术活加体力活，水深着呢！”

吴迪叹了口气，把手机屏幕转向张磊，上面正是他刚看的一个吐槽装修公司中途加价、最后扯皮烂尾的帖子：“别提了，磊哥。找了几家，报价都高得吓人，稍微提点预算限制，就开始跟我强调风险、增项。网上看一圈，全是坑，越看越不敢下手了。五万块预算……感觉像痴人说梦。” 他语气里满是挫败。

“五万？”张磊挑了挑眉，倒没显得太意外，“基础翻新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关键看你找谁。” 他放下筷子，压低了声音，“我去年房子翻新，跟你情况差不多，老房子，预算也紧。当时也跑了几家大公司，套路跟你遇到的一模一样。后来，是我一个远房表叔给介绍的。”

张磊左右看了看，确认旁边没人注意，才继续说：“是个小公司，真的小，老板加固定工人就四五个人。老板姓周，我们都叫他老周。这人吧，看着憨厚，话不多，但手艺是真好，关键是实诚！我那房子，也是墙面翻新、厨卫改造、水电局部换。老周带着人来量了房，现场跟我一项项对，哪些必须弄，哪些可以凑合，材料用啥牌子大概多少钱，人工多少，说得清清楚楚。报价单也简单，就一张纸，项目、单价、数量、总价，列得明明白白。开工后，真是一分钱增项都没有！材料也都是他承诺的牌子，我看着送来的。工期也守时，说好两个月，一天没拖。最后做出来的效果，比不上那些样板间花哨，但扎实，住着舒心！”

张磊说着，掏出自己手机，翻出几张照片给吴迪看：“喏，你看，这是我家厨房改造完的，这是卫生间。简单，但该有的都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照片里的装修确实谈不上奢华，但整洁实用，透着一种朴素的踏实感。

吴迪看着照片，眼睛亮了起来，像在迷雾中突然看到了一点微光：“磊哥，这……这老板联系方式你有吗？能给我一个吗？”

“当然有！”张磊爽快地点头，在手机上翻找着，“我把他微信推给你。你加他，就说张磊介绍的。老周这人，靠谱！”

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吴迪心里的阴霾瞬间被驱散了大半。他几乎是立刻就加了那个叫“老周装修”的微信。头像是一张朴实的工具台照片。对方通过得很快，发来一个简单的笑脸表情和一个“你好”。

吴迪简单说明了情况，是张磊介绍的，有套二手房需要基础翻新，预算有限，希望能约时间量房看看。老周回复很简洁：“好的。周六上午9点方便吗？发个定位给我。”

周六上午九点整，吴迪准时在新房楼下等到了老周。开来的是一辆半旧的五菱宏光面包车，车身沾着些洗不掉的涂料和泥点。车门拉开，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瘦小，皮肤是常年户外作业的黝黑粗糙，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着点点各色油漆和腻子粉的深蓝色工装。他手里拎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帆布工具包和一个看起来用了很多年的硬壳文件夹。

“吴迪是吧？我是老周。” 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的本地口音，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眼角几道深刻的皱纹随着他点头的动作舒展开，透着一股子历经风霜的沉稳。他伸出手，手掌宽厚，骨节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和细小的伤痕，握上去像握住了一块粗糙而有力的木头。

“周老板您好！麻烦您跑一趟了。” 吴迪连忙握手，心里那点因对方朴素外表而产生的些微疑虑，在接触到这双布满劳碌痕迹的手时，消散了不少。

“叫我老周就行。” 老周摆摆手，拎着工具包跟着吴迪上楼。

进了屋，老周没有像之前那些设计师一样，一上来就指点江山描绘蓝图。他放下工具包，先是从头到尾、沉默而仔细地把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眼神锐利得像鹰，手指不时在墙面、窗框、地面、水管上敲敲打打，或者蹲下来仔细查看角落的踢脚线、门框缝隙，又打开强光手电，仔细检查厨房和卫生间顶棚的管道和水渍痕迹。

“墙面……基层还行，大部分地方没大问题。就是客厅这面墙，靠近阳台这块，有点空鼓，面积不大，得铲掉重新挂网批腻子。” 老周指着客厅一处墙面，语气平静地陈述，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厨房水管是镀锌的，年头久了，锈得厉害，阀门也关不严了，肯定要换。电线……嗯，主线是铜的，还能用，就是插座回路太少了，厨房和卫生间功率大的地方，最好单独拉一路线过去，安全。”

“卫生间地面防水……看着还行，但你这房子有年头了，建议重做一遍，特别是淋浴区墙面，刷高点，省得以后麻烦邻居。”

“瓷砖……厨房和卫生间原来的瓷砖贴得还行，没空鼓，釉面也没坏。你要是不嫌弃款式旧，其实可以不换。拆掉重贴又是一大笔钱，还产生垃圾清运费。就是勾缝发黑了，清理干净重新勾一下，看着也清爽。”

“客厅卧室地面……这复合地板磨损是有点，但没起拱没开裂，打扫干净铺上地毯或者直接放家具，也能用。全铲了换新地板，没必要，浪费钱。”

他一边检查，一边用平实无华的语言，一项项说着房子的现状、问题、以及他建议的处理方式。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夸张的风险恐吓，更没有推销任何不必要的项目。每一项建议，都像是基于房屋本身状况和居住实用性的最朴素考量。他甚至主动提出保留还能用的旧瓷砖和地板，这在之前那些公司眼里，简直是不可理喻的“拉低档次”。

吴迪跟在他身后，拿着小本子飞快地记录着，心里的石头一点点落地。老周说的，和他自己反复研究、精打细算后得出的结论，竟然高度重合！尤其是保留旧瓷砖和地板这点，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他试探着提出自己的核心想法：墙面刷白（含局部修补）、厨卫必要改造（换水管、做防水、换必要的五金洁具）、增加几个插座回路、全屋灯具开关换新、厨房弄个简单的橱柜（旧的已拆走），卫生间弄个洗手台。

老周听完，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专注：“嗯，行。明白了。基础实用为主。” 他打开那个旧文件夹，里面是空白的工程预算单和几份不同品牌的建材产品宣传页（都是些性价比高的二三线品牌）。他拿出笔，一边看着房子，一边在预算单上快速地写写画画，嘴里低声念叨着：“墙面修补……面积……腻子粉……乳胶漆……人工……水管……电线……开关面板……防水涂料……”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老周黝黑专注的侧脸和他手中那支不断写画的笔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老周偶尔低沉的估算声。吴迪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朴实的男人为他未来的“家”精打细算，一种久违的、名为“踏实”的感觉，悄然涌上心头。

“行，基本情况清楚了。” 老周合上文件夹，抬起头，“我回去按你刚才说的要求，做个详细的方案和报价。材料品牌、规格、用量、单价、人工费，都列清楚。最快……后天发你。你看行不？”

“行！太行了！麻烦周老板……呃，老周！” 吴迪连忙点头，心里充满了期待。

老周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拎起他的工具包和文件夹，跟吴迪道了别，下楼发动他那辆旧面包车，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老周的效率果然如同张磊说的那样高。不到两天，吴迪的微信就收到了老周发来的一个pdF文件。文件名简单直白：“吴迪家基础翻新方案及报价”。

点开文件，内容清晰得让吴迪几乎要热泪盈眶。

第一页是项目清单：

墙面顶面基层处理（局部空鼓铲除、挂网、批刮腻子两遍、打磨）：xxx㎡，单价xx元，小计xxxx元。（备注：使用xx牌环保腻子粉）

墙面顶面乳胶漆（一底两面）：xxx㎡，单价xx元，小计xxxx元。（备注：使用xx牌净味五合一乳胶漆，白色）

厨房水路改造（更换ppR冷热水管至水槽、预留净水器接口，含打压测试）：xx米，单价xx元，小计xxxx元。（品牌：xx）

厨房电路改造（增加一路4平方专线至水槽下方，含底盒、穿线管、电线）：xx米，单价xx元，小计xxxx元。（品牌：xx电线，xx穿线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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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列了十几项，每一项后面都清晰标注了单位、数量、单价、小计，还有具体的材料品牌和备注说明。没有模糊的“套餐”，没有隐藏的“增项空间”。

第二页是汇总：

项目总价：人民币肆万伍仟捌佰元整（￥45,800.00）

备注：

以上报价基于现场勘查及业主需求，施工中如遇不可预见结构性问题（如大面积隐蔽墙体空鼓需额外处理等），需另行协商。

灯具、开关插座面板、水槽、龙头、马桶等主材由业主自行选购，我方提供安装服务（费用已含在上述安装费中）。

报价有效期15天。

付款方式：签约付30%，水电验收合格付40%，竣工验收合格付尾款30%。

四万五千八！吴迪的目光死死钉在这个数字上，心脏咚咚直跳。比他五万的预算还低了四千多！而且项目清清楚楚，材料明明白白，把该做的都涵盖了，没有一丝水分！老周甚至把开关面板和灯具让他自己买，这又能省下一小笔！

他反复看了几遍方案和报价，每一项都和他反复琢磨、精打细算后的想法严丝合缝。没有花哨的造型，没有昂贵的材料，只有最基础、最实用、最扎实的翻新。这正是他想要的！

几乎没有犹豫，吴迪立刻给老周回了信息：“老周，方案和报价收到了，非常好！完全符合我的要求！就按这个来！什么时候方便签约？”

老周的回复依旧简洁：“明天下午三点，我带上合同去你房子那签？”

“没问题！三点见！”

放下手机，吴迪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积压了许久的焦虑、迷茫和沉重的压力，仿佛随着这口浊气的呼出，消散了大半。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出租屋的窗户，明晃晃地照在书桌上，把他打印出来的那份清晰朴实的报价单，晒得微微发烫。那上面每一个朴素的数字，都像一块块坚实的砖，正稳稳地垒向他那个名为“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