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24章 年轮与红包雨

日子像启航科技楼下那趟准点的地铁，在固定的轨道上平稳滑行，将吴迪载入了他入职后的第四个月份。当电脑右下角弹出hR系统自动发送的邮件提醒时，吴迪握着磨砂黑保温杯的手顿了顿。

【主题：试用期考核结果及转正通知】

【吴迪 先生：经部门及人力资源部综合评估，您已顺利通过试用期考核，自即日起转为启航科技正式员工……薪资自转正次月起调整为税前元\/月（全额）……】

“全额”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他端起保温杯，慢慢啜了一口温热的水。舌尖尝到的，似乎不仅仅是水的清冽，还有一份沉甸甸的、熬过验证后的安稳。银行卡里那笔每月固定扣除的“试用期折扣”，终于结束了。这意味着，除了五险一金和必要的个税，他能实实在在地将那个曾经让他心跳加速的五位数，更大比例地攥在自己手里了。他下意识地在心里盘算着，这多出来的部分，又能为那个“清江一隅”的梦想添上几块砖瓦。一种无需声张的踏实感，随着温热的水流，缓缓浸润了四肢百骸。

转正带来的不仅是薪资数字的变化，还有一种更深的融入感。几天后，部门助理小刘笑盈盈地通知大家去领新定制的工装。

“公司形象升级，统一着装，显得更专业！”小刘分发着印有启航科技LoGo的深灰色防静电工装外套，“人人有份，按尺码领啊！”

吴迪领到了属于他的那件。面料挺括，剪裁合身，肩线流畅。他换下自己那件洗得微微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旧衬衫，穿上新工装外套，站在洗手间明亮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人，眉眼间曾经残留的青涩和拘谨似乎被这挺括的线条熨平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这个环境、这份职业的沉稳。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镜中人的眼神平静而专注。这身衣服，像一层无形的认证，将他更紧密地纳入了启航这艘大船的序列。回到工位，放眼望去，开放办公区里一片统一的深灰色，同事们的背影在整齐的着装下，仿佛也多了几分协同作战的意味。

时光在键盘敲击声、设备系统运行的低鸣和偶尔的部门会议中悄然流转。窗外的梧桐树叶由浓绿转为金黄，又在几场冬雨后凋零殆尽。写字楼里恒温如春，隔绝了季节更替的凛冽，唯有前台悄然挂起的红色小灯笼和茶水间日渐丰盛的糖果盘，无声地宣告着岁末的临近。

这天下午，一封带着喜庆红色边框的邮件出现在吴迪的收件箱。

【主题：关于发放202x年度员工节日福利的通知】

【各位同事：值此新春佳节来临之际，感谢大家一年来的辛勤付出！公司特为全体员工准备了一份节日心意——xx购物卡（面值500元）……】

很快，一张印着超市LoGo、闪烁着金色磁条的红色卡片就发到了吴迪手上。卡片不大，握在掌心却带着实实在在的温度。五百块！这在宏远时是不可想象的福利（顶多发点象征性的年货），在“诚信机电”更是天方夜谭。吴迪小心地将卡片收进钱包的夹层里，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卡片边缘，心里盘算着：可以给家里买点清江的特产干货寄回去，或者……给自己添置一双舒服点的通勤鞋？这张小小的卡片，像一枚带着甜味的勋章，别在了他平凡却稳步向前的年轮上。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抢票、归乡，带着清江市特有的繁华气息和那张意义不同的购物卡，吴迪再次踏上了熟悉的归途。家里的堂屋依旧温暖，饭菜的香气依旧诱人，然而，今年团聚的餐桌上，除了对“大城市工作”、“写字楼白领”的新奇询问，一个更直接、更热切的主题，如同灶膛里跳跃的火焰，不容回避地燃烧起来。

“迪娃，”奶奶夹了一大块腊肉放到吴迪碗里，眼神热切，“这工作也稳当了，钱也挣得不少了……个人问题，该上上心了！村里跟你同岁的狗娃，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就是，”妈妈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你现在条件可以了，在城里安了家（指租房），工作也好，模样也不差，赶紧找个合适的姑娘处处！先谈着，谈个一年半载的，结婚就水到渠成了！”

爷爷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浑浊的目光落在吴迪脸上，那无声的期盼比话语更有分量。爸爸则闷头扒着饭，偶尔抬眼看看吴迪，眼神复杂，似乎在说：这事儿，该提上日程了。

亲戚们来串门，话题也总是不自觉地绕到这上面。“有对象没？”成了继“吃了没”之后最频繁的问候语。村东头的王婶更是热情洋溢：“我娘家侄女也在清江打工！在商场卖化妆品，可水灵了！迪娃你要不要见见？我让你妈把她微信推给你？”

面对这四面八方涌来的、带着浓浓烟火气的关切和“催婚令”，吴迪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烦躁或急于辩解。他只是笑着，笑容里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平和与理解，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回应着：“奶，妈，王婶，真不急。工作刚转正没多久，好多东西还在学呢。再说，缘分这东西，强求不来，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我现在一个人也挺好，先把自己这边弄踏实了。”

他的态度像一层柔韧的膜，将那些热切的催促轻轻挡在外面，既没有硬邦邦地顶回去伤了长辈的心，也没有松口应承下什么。家人看着他从容的笑脸，听着他不疾不徐的解释，虽然心里依旧着急，却也多少品出点“孩子在大城市有自己主意”的味道，念叨的劲头便也渐渐弱了下去。

除夕夜，万家灯火，鞭炮声此起彼伏。吴迪家的小院里也挂起了红灯笼，堂屋里电视播放着热闹的春晚。一家人围坐在摆满菜肴的圆桌旁，酒杯碰撞，笑语喧哗。吴迪陪着爷爷喝了两杯，脸颊微微泛红。电视里歌舞升平，窗外鞭炮震天，手机却也在口袋里不甘寂寞地、持续不断地嗡嗡震动。

他摸出手机一看，启航科技那个几百人的大群“启航一家人”，此刻已经彻底被红包的海洋淹没！

【赵总监：新年快乐！开工大吉！[红包]】

【王经理：给大家拜年啦！好运连连！[红包]】

【张工：手快有，手慢无！新年发发发！[红包]】

【李xx：拼手气的时候到了！[红包]】

各种祝福语夹杂着红包封面，像瀑布一样疯狂刷新着屏幕。群里彻底炸开了锅！

“谢谢赵总！”

“王经理大气！”

“卧槽！我抢到个大的！”

“李工手气王！”

“还有没有？再来一波！”

“求红包雨不要停！”

“[跪求红包.jpg]”

“[谢谢老板.gif]”

表情包和欢呼的文字刷屏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吴迪的手指几乎是本能地飞速点击着屏幕上每一个跳出来的红包气泡！点开、拆包、看到金额（无论大小）、迅速下拉寻找下一个目标……动作一气呵成，循环往复。手机屏幕在他的快速操作下微微发烫。群里的消息提示音密集得像爆豆子，叮咚叮咚响个不停，几乎要盖过电视里小品演员的台词和窗外的鞭炮声。

妮妮好奇地凑过来看哥哥的手机：“哥，啥呀？噼里啪啦的？”

吴迪头也不抬，手指不停：“抢红包呢！公司群里发的！”

“哦！”妮妮似懂非懂，但被那快速闪动的屏幕和热闹的气氛感染，也跟着兴奋起来。

吴迪抢得不亦乐乎，金额从几毛到几十不等，积少成多也是一笔意外的小财。然而，这持续不断的、高频率的震动和提示音，在除夕夜这阖家团圆的温馨背景里，渐渐显出一种突兀的喧嚣。当妮妮试图拉他去看电视里一个有趣的节目，而他的注意力却还黏在手机屏幕上时，吴迪心里掠过一丝微妙的不适。

他抬头看了看饭桌上笑容满面的爷爷奶奶，正给妮妮剥橘子的妈妈，还有默默喝酒但眼神温和的爸爸。电视屏幕的光映在他们脸上，是真实可触的温暖。他又低头看了看手机里那场虚拟的、永不落幕的红包狂欢。

指尖在屏幕边缘停顿了一秒。然后，他果断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世界瞬间清净了。只剩下电视里的欢声笑语，窗外零星的鞭炮，和家人围坐的、带着饭菜香气的融融暖意。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不再看那不断跳动的消息提示灯，笑着对妮妮说：“来，看哪个节目呢？哥陪你。”

新年在走亲访友的寒暄、家乡菜肴的抚慰和长辈们含蓄的叮嘱中一晃而过。带着沉甸甸的家乡味道（行李箱再次被塞满腊味和干货）和一丝对假期结束的不舍，吴迪再次踏上了返程的列车。

回到清江市，推开合租屋的门，熟悉的、带着淡淡清洁剂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林晓峰比他早一天回来，客厅收拾得依旧干净整洁。两人互相道了声“新年好”，便各自归置行李，生活迅速切换回工作模式。

开工第一天，启航大厦里弥漫着一种假期综合症与新年新气象交织的微妙气息。吴迪刚在工位坐下，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手机里沉寂了几天的“启航一家人”大群又活跃起来。这次不是红包，而是一则艾特了全体成员的通知：

【行政部-李莉】：“各位亲爱的启航小伙伴，新年好！短暂的休整是为了更好的出发！为了感谢大家过去一年的辛勤付出，同时点燃新一年的工作热情，公司定于本周五下午，在xx酒店宴会厅举行‘聚力·启航’202x年度公司年会！精彩节目、丰厚大奖、美味晚宴，敬请期待！具体安排稍后邮件通知，大家记得准时参加哦！[鼓掌][鼓掌][烟花][烟花]”

消息一出，群里瞬间又炸开了锅，不过这次是纯粹的兴奋和期待。

“哇！xx酒店！高大上！”

“终于等到你！我的大奖！”

“今年有啥节目？求剧透！”

“期待抽中手机！”

“希望别加班，能安心参加！”

吴迪看着屏幕上快速滚动的消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年会。这个词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体验。在“诚信机电”，年底能按时发工资就是最大的庆典；在宏远，顶多是部门自己找个饭馆搓一顿，峰哥请客，大家喝点酒热闹一下。像这样——在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有正式流程、有节目表演、有抽奖环节、有全体员工参加的盛大聚会，是他人生中从未踏足过的场景。

xx酒店……那金碧辉煌的大门他只在路过时远远看过。丰厚的奖品会是什么？手机？电脑？会有精彩的表演吗？晚宴会是什么规格？一种混合着好奇、兴奋和些许紧张的新奇感，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他关掉群聊，点开邮箱，果然看到了那封来自行政部的、标题醒目的年会正式通知邮件。

窗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落在崭新的工装上，也落在他带着期待的脸上。新年的车轮已然启动，而这场即将到来的、灯火辉煌的盛宴，像一枚闪亮的站牌，标注在他这平凡却也充满了新体验的航程之上。他放下手机，指尖落在冰凉的键盘上，准备开始新年的第一项工作，心绪却已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周五那个从未见过却莫名熟悉的喧嚣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