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22章 安顿

启航科技的玻璃幕墙外，清江市的夏意渐浓。写字楼里恒温恒湿，隔绝了外界的燥热与喧嚣。吴迪坐在宽大的L形工位前，指尖敲击着键盘，屏幕上跳动着设备维保方案的参数和流程。磨砂黑的保温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杯口氤氲着淡淡的热气。

培训考核的“合格”邮件像一枚小小的定心符，背调那场有惊无险的风波也随着孙鹏和峰哥的“掩护”悄然平息。悬着的心彻底落回实处。接下来，只要稳稳当当地度过这为期三个月的试用期，他吴迪就能真正安安心心地坐在这窗明几净的高级写字楼里，成为一名月入过万的、名副其实的都市白领了。

这念头像一束温暖的阳光，穿透了工作本身的繁杂，照亮了他每天通勤的路。地铁的拥挤依旧，早高峰的推搡也还是那么让人窒息，但吴迪的心境已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是忍受，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忍耐——他知道，这份辛苦，是通往那份体面与安稳的必经之路。每一次刷卡进入这栋气派的大厦，每一次感受到中央空调送出的清凉空气，每一次在明亮安静的办公区坐下，打开那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那份月薪一万所带来的沉甸甸的踏实感，都会充盈他的胸腔，抵消掉通勤的疲惫。

日子过得充实而规律。他每天认真工作，努力完成小刘分配的任务，从熟悉合同技术附件，到参与编写简单的维护预案，再到跟着老同事去客户现场做辅助性点检。启航的设备维护涉及的都是大型、精密的工业系统，比宏远那几条生产线复杂得多，吴迪学得如饥似渴，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要点。他依旧话不多，但眼神专注，手脚勤快，遇到不懂的就查资料或者虚心请教，渐渐地在部门里也混了个脸熟。

加班是难免的。有时是客户设备突发故障需要连夜赶方案，有时是项目截止日期临近需要集体冲刺。但启航的加班，和吴迪过往经历截然不同。没有“狼性”口号，没有无偿的消耗。每次加班，直属领导小刘都会提前在系统里提交加班申请，流程清晰透明。加班到晚上九点以后，公司允许报销打车费。当吴迪第一次拿着打车发票，通过内部系统轻松完成报销申请，看到补贴款第二天就打到工资卡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规则尊重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和宏远偶尔加班只能换来峰哥一句口头上的“辛苦了”，或者“诚信机电”那种纯粹被压榨的感觉，天壤之别。

工作之余，新的“饭搭子”也自然形成了。设备部几个年纪相仿的同事，中午会约着一起去负一层的美食广场。有时是小刘，有时是旁边工位的另一个助理工程师小陈。大家边吃边聊，话题从吐槽某个难缠的客户，到分享新发现的实惠套餐，再到周末去哪玩。虽然远不如和赵磊、孙鹏在宏远小吃街那样随意热络，带着点同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但这种有固定同伴、可以一起吐槽工作、分享生活片段的午餐时光，也让吴迪感到一种融入集体的暖意。他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生活仿佛驶入了一条平静宽阔的航道。银行卡里，每个月准时打入的那笔逼近五位数的工资，像一股稳定的活水，冲刷着吴迪心底深处残存的对“钱紧”的焦虑。他开始有余力去规划更多。

眼看着出租屋的租期快到了。那个带独立卫生间的主卧，曾经是他从群租隔断间里挣扎出来的“胜利品”，如今却显得有些局促和不便。通勤时间太长，每天消耗在地铁上的近两个小时，让他疲惫不堪；不能做饭，顿顿外卖或楼下小馆子，开销不小也吃腻了。他想住得离公司更近些，或者至少靠近地铁站，节省通勤时间；他想有个能自己动手做饭的小厨房；他想有个像样的客厅，能放下一张沙发，而不是只能窝在床上。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异常强烈。他开始利用午休和周末的时间，在租房App上仔细筛选。目标明确：离公司近或地铁站附近，一室一厅（套一）或者小两室（套二），必须带厨房，最好有客厅。价格，自然比他现在住的城中村老小区贵上一大截。

找房的过程并不轻松。看了好几套，要么位置不合适，要么房子太旧，要么价格远超预算。就在他有些气馁时，中介带他看了一套距离公司地铁三站路、离地铁口步行五分钟的小区房。房子在五楼，没有电梯，是个标准的小套二。客厅不大，但方正明亮，带个小阳台；厨房是独立的，虽然灶台有些旧，但功能齐全；两个卧室，一大一小，都朝南；卫生间干净整洁。小区环境也还行，比之前的城中村安静、安全得多。

最关键的是，价格虽然比之前贵了近一倍，但还在他咬牙能承受的范围内。而且，小卧室可以空着，吴迪心里盘算着，等安顿下来，可以在公司内部论坛或者租房平台上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室友合租，分摊一下房租压力。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可行。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吴迪签下了合同。拿到钥匙的那一刻，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齿，一种“升级换代”的切实感涌上心头。

搬家这天，吴迪提前在App上叫了一辆货拉拉的小面包车。他站在住了快两年的出租屋里，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的行李少得可怜。除了四季衣物塞满了一个最大的行李箱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外，剩下的就是那床陪伴他多年的厚被子，被他用旧床单仔细捆扎好。一个装杂物的纸箱里，放着那个深藏柜底的深蓝色旧水杯、几本书、洗漱用品和一些零碎。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大包——一个是被子，一个是行李箱加背包，再加一个小纸箱。

“哥们儿，就……这些？”货拉拉司机是个精瘦的小伙，看着吴迪拎下来的这点家当，有点难以置信。他见过太多搬家时大包小裹塞满一车的。

“嗯，就这些。”吴迪笑了笑，把纸箱和背包塞进车里。司机帮他把捆好的被子和行李箱抬上车厢，空间还绰绰有余。

车子驶离熟悉的街区，穿过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新租的小区楼下。吴迪拒绝了司机帮忙搬上楼的提议（平台费用不含搬运），自己咬着牙，分两趟把行李扛上了五楼。虽然东西不多，但爬楼扛重物还是让他出了一身汗。打开新家的门，一股淡淡的、属于新空间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先把行李堆在客厅，然后迫不及待地开始“巡视”自己的领地。明亮的客厅，虽然小但足够放下一张沙发和一个小茶几；独立的厨房，他看着那有些年头的燃气灶和抽油烟机，已经在盘算着周末去买点油盐酱醋；朝南的主卧，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暖洋洋的；空着的小次卧，暂时成了堆放行李的地方。他走到小阳台，看着楼下不算茂盛但绿意盎然的绿化带，远处是城市的轮廓线。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轻松感，像温泉水一样包裹了他。

终于，不再住在群租房了。 这个念头清晰而强烈。虽然只是租来的房子，但这是一个完整的、只属于他（暂时）的空间，有客厅，有厨房，有独立的卧室和卫生间。这感觉，和他当初从隔断间搬到带独卫的主卧时又不同，那更像是在逼仄环境里争取到的一点喘息，而现在，则是一种生活品质上实实在在的跨越。

收拾的过程简单而高效。铺好床，挂好衣服，把洗漱用品摆进卫生间，杂物归置进纸箱塞到次卧角落。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磨砂黑的保温杯放在客厅的小茶几上——这是这个新空间里，属于他“白领”身份的一个小小标志。至于那个深蓝色的旧水杯，依旧静静地躺在纸箱深处，留在了次卧。

一切收拾妥当，已是傍晚。吴迪累得浑身发软，把自己重重地摔进那张在旧货市场淘来的、还算干净的布艺沙发里。他摸索着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房东留下的那台有些年头的液晶电视。屏幕亮起，传出新闻播报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吴迪其实根本没在意电视里在放什么，他只是需要一点声音，来填充这个崭新而安静的空间，也冲淡一点独自搬入新环境的孤单感。

窝在沙发里，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放松交织在一起。他拿起手机，点开外卖App，特意选了一家评价不错的家常菜馆，点了一份回锅肉盖饭和一份紫菜蛋花汤——这是他庆祝新生活的仪式感。

等待外卖的间隙，他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小区里的路灯次第亮起。他点开了“家”群聊，发起了视频通话。

屏幕瞬间被挤满。爷爷奶奶的脸凑在最前面，背景里是家里熟悉的堂屋灯光。

“奶，爷！爸，妈！看看我新租的房子！”吴迪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一点点献宝似的得意。他举着手机，慢慢地、仔细地扫过客厅：“看，这是客厅，有沙发，有电视！”镜头转向厨房：“这是厨房，以后能自己做饭了！”最后回到自己的卧室：“这是我睡的屋，大吧？窗户朝南，亮堂！”

“哎哟！真宽敞！真亮堂！”奶奶的大嗓门立刻充满了惊喜，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透过屏幕把每个角落都看清楚，“这比你在清江原来那个小屋强多了！还有正经客厅呢！”

爷爷也凑近了看，不住地点头：“好，好！像个过日子的地方了！厨房看着也中用！”他更关心实用性。

妈妈脸上是欣慰的笑容：“能自己做饭好，干净还省钱。就是一个人住这么大，房租贵吧？”

“还行，妈，”吴迪避重就轻，“离公司近，省了路上时间。而且我打算后面找个靠谱的室友合租，分摊一下就好了。”

爸爸没多说话，只是看着屏幕里儿子展示的新环境，那张被岁月刻下深痕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放松的笑意，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安心和满足。妮妮的小脑袋也挤进镜头，好奇地一边看着一边说个不停。

吴迪絮絮地跟他们说着搬家的过程，抱怨着爬五楼真累，又得意地展示自己收拾得多么利索。家人的惊叹、询问和叮嘱，像温暖的潮水，透过小小的屏幕涌过来，填满了新家的客厅。直到外卖的门铃声响起，他才依依不舍地挂了视频。

一顿热乎的外卖下肚，疲惫感似乎也消散了不少。洗漱完毕，躺在铺着干净床单的新床上，身体陷入柔软的床垫。房间里还残留着一点新打扫过的味道。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勾勒出璀璨的轮廓，更近处的小区里，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显得安静而祥和。

吴迪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微光映出的模糊光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像初春的溪水，悄然漫过心田。

归属感。

虽然房子是租的，工作还在试用期，未来还有许多未知。但此刻，在这个完全属于自己掌控的空间里，听着窗外属于城市的、规律的夜声，回想着家人隔着屏幕传递的温暖，感受着身体陷入舒适床垫的踏实……吴迪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座庞大、冰冷、曾经让他感到无比渺小和疏离的城市里，好像真的扎下了一点点根须，有了一小块可以称之为“安顿”的地方。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放松的弧度。窗外的灯火，仿佛也温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