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11章 力拓上空的云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变调、下沉，最终被机舱广播里空乘柔和却不容忽视的提醒取代：“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抵达安州机场，请您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系好安全带。地面温度28摄氏度，感谢您选乘本次航班……”

这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把吴迪从深沉的云海之梦里猛地拽了回来。他迷蒙地睁开眼，舷窗外已不再是纯粹壮阔的云顶世界，取而代之的是快速逼近、铺展开来的灰绿色大地——连绵的田野、细线般的河流、火柴盒似的房屋，还有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一种失重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他，胃里猛地一抽，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凉的座椅扶手，指节再次因用力而泛白。机身颠簸着，轻微地左右摇晃，每一次晃动都让那股恶心感更加强烈地翻涌上来，直冲喉咙口。他紧闭着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旁边闭目养神的老李似乎毫无所觉，峰哥则低头翻看着手机里的资料，对这点颠簸习以为常。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感从脚底传来，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摩擦震动。吴迪的心也跟着重重一跳，身体被惯性狠狠按在椅背上。轮子终于扎实地咬住了地面，飞机在跑道上咆哮着减速，引擎发出反向推力的巨大嘶吼。这剧烈的减速带来的推背感和耳膜深处持续的嗡鸣，让吴迪刚刚压下去的恶心感又顶了上来。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尝到一丝苦涩的味道，脸色微微发白。

直到飞机彻底停稳在廊桥边，引擎的轰鸣渐渐平息，只剩下空调系统细微的嘶嘶声，吴迪才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历险中幸存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安全带指示灯熄灭，周围响起一片解开安全带的“咔哒”声和起身拿行李的窸窣声。

吴迪定了定神，学着别人的样子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头顶上方的行李格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初登机时的笨拙。他踮起脚，仔细回忆着空姐示范的动作，手指摸索到那个不起眼的卡扣，试探性地一按。“咔”一声轻响，行李格的门弹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那个伤痕累累的深蓝色行李箱和背包，动作里带着一种完成仪式般的郑重。背包侧袋空了一块，那是发胶被没收留下的位置，让他心里又掠过一丝小小的遗憾。

跟着人流缓慢地挪下飞机，踏上安州机场的廊桥。温暖湿润、带着淡淡汽车尾气和南方植被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机舱里干燥的空调味。吴迪深吸了一口，感觉肺腑都为之一畅，那股盘踞在胃里的不适感也消散了大半。

机场大厅明亮嘈杂。峰哥熟门熟路地走到出租车候车点，扬手招停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去力拓重工，西郊工业园。”峰哥报上客户地址，司机应了一声，车子汇入安州午后的车流。

出租车驶离机场，城市的景象透过车窗飞速掠过：宽阔的马路，两旁绿意盎然的行道树，林立的高楼大厦，风格明显比清江更现代、更繁华。吴迪靠在后座，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身体随着车辆的轻微颠簸摇晃，飞行带来的疲惫和刚才降落时的紧张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入新环境的、带着点疏离的好奇。

车子驶入西郊工业园，最终在一座规模宏大、挂着“安州力拓重工”醒目厂牌的门卫森严的厂区前停下。登记、查验身份、发放临时访客证，一系列流程后，峰哥带着吴迪和老李，在一个穿着力拓深蓝色工装、神情略显疲惫的中年工程师引导下，走进了一栋巨大的钢结构厂房。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属切削液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李工，一路辛苦！我是这边设备部的老陈，情况邮件里基本都说了。”老陈把他们带进厂房旁边一间堆满图纸和备件、显得有些凌乱的办公室，“几位先坐，喝口水，咱们把情况再捋一捋？”

会议室窗明几净，空调开得很足。老陈打开投影，调出生产线布局图和故障报警记录。峰哥和老李专注地看着屏幕，不时低声交流几句专业术语。吴迪也打起精神，努力跟上节奏。峰哥问得很细，老陈一一解答。大概半个多小时后，峰哥合上笔记本：“基本情况清楚了，问题应该出在传动箱的二级减速齿轮组上，可能跟对中度或者润滑有关。”“今天大家刚落地，都累了，具体拆检明天一早开始吧？你们也好把工具准备准备。”老陈接话道。

峰哥立刻点头：“感谢感谢！我们订的酒店就在园区东门斜对面，走路几分钟就到，那我们今天先回去合计合计，明天一定全力配合！”

走出力拓重工那巨大的厂房，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厂房内冷硬的金属气息。峰哥辨认了一下方向，指着马路斜对面一栋十几层高的连锁快捷酒店：“喏，就那儿。走吧，先把行李放下，喘口气。”

穿过马路，走进酒店大堂。办理入住很顺利，三人各自拿了房卡。电梯平稳上升，停在了十楼。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吴迪用房卡刷开自己的房间门，一股新装修材料混合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雪白的床单，明亮的卫生间，还有一张靠窗的小书桌。他把行李箱靠墙放好，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遮光帘。窗外正对着力拓那栋现代化的办公楼，夕阳的金辉给它镀上了一层暖色。视野开阔，远眺还能看到工业园区更深处巨大的厂房轮廓。

“咚咚。”敲门声响起。是峰哥。

“小吴，收拾好了没？下去随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峰哥探进头来。

“好了峰哥！”吴迪连忙应道。

三人就在酒店隔壁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面馆解决了晚饭。峰哥边吃边随口聊着：“这次客户还行，知道让人喘口气。有的地方可不管这些，下了飞机恨不得直接拉你上生产线。小吴，以后出差多了你就知道了，订酒店也有点小门道。”他喝了口面汤，“公司有出差住宿标准，像安州这种地方，快捷酒店基本都在标准内。自己提前在网上订好，记得要开发票，抬头写公司名和税号，回来找财务报销就行。别超标，也别太寒碜，干净安全是第一位的。”

吴迪认真地听着，点点头，默默记下“发票”和“报销”这两个关键词。峰哥看似随意的几句话，却像打开了一扇小窗，让他窥见了一点职场老鸟的生存智慧。这种经验之谈，比那些空洞的企业文化培训要实在得多。

回到酒店房间，吴迪先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温热的水流冲刷掉旅途的尘埃和疲惫，整个人都清爽起来。换上干净的t恤短裤，他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上。雪白的天花板在眼前铺展，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最终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起，奶奶那带着浓重乡音、穿透力十足的大嗓门立刻响了起来：“喂？迪娃？下班啦？今天咋样？”

“奶，没下班，”吴迪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和分享的急切，“我在安州呢！出差！今天坐飞机来的！”

“啥？飞……飞机？”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快跟奶奶说说！那东西里头啥样？晕不晕？怕不怕？飞那么高，往下瞅着不得眼晕心慌啊？”奶奶连珠炮似的问题砸过来，语气里全是又惊又怕又好奇的复杂情绪。

吴迪靠在床头，握着手机，窗外是安州陌生的璀璨灯火。他细细地、绘声绘色地给千里之外的爷爷奶奶描述着：

“奶，飞机里头跟大巴车有点像，就是座位挤点，一排排的。窗户老小了，但透亮！起飞的时候那动静可大了，轰隆隆的，跟拖拉机放大一百倍似的，耳朵嗡嗡响，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可等它真飞稳了，钻到云彩上头，哎哟喂……”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奶，你见过咱们家晒场上堆的棉花垛吧？那云彩堆得，比棉花垛白多了！亮堂得晃眼！一大片一大片的，望不到边，太阳光打在上面，金灿灿的，就跟……就跟神话故事里的仙宫似的！我拿手机拍了好多照片呢！可惜隔着玻璃，拍出来没眼睛看着那么透亮，那么壮观……”

他絮絮叨叨地讲着舷窗外的云海奇观，讲着飞机餐里那几根寡淡的青菜和味道奇怪的咖喱鸡肉，讲着自己摸索着找厕所的窘迫，甚至讲到了那瓶被安检无情扣下的、崭新的发胶喷雾。奶奶在电话那头时而惊呼，时而追问细节，爷爷偶尔插一句低沉的“嗯”、“好”，背景里似乎还能听到妹妹妮妮咿咿呀呀的声音。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城市的光污染模糊了星光。吴迪就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斜倚在柔软的枕头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被面上划着。手机听筒紧紧贴着耳朵，里面传来的，是带着泥土气息、鸡鸣犬吠、柴火灶烟味的、无比熟悉的乡音。而电话这头，他身处的是干净整洁却陌生的酒店房间，窗外是灯火通明、机器低吼的现代工业园。两个世界的声音，像两条无形的河流，隔着千山万水，却奇妙地在他耳边交汇、流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踏实感，随着奶奶关切的絮叨，一点点浸润了他白日里因飞行和新环境而紧绷的心弦。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祖孙俩竟聊了快一个小时，直到奶奶心疼电话费，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线。

放下发烫的手机，房间里重归寂静。吴迪躺在床上，却没了睡意。他翻出手机相册，一张张翻看着舷窗外拍下的云海照片。那壮阔的景象在小小的屏幕里显得有些失真，但当时那份震撼和新奇感却依旧清晰。他挑了一张光线最好、云层最壮观的，指尖轻点，将它设为了手机壁纸。看着屏幕上那片凝固的白色波涛，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确实飞越了千山万水，抵达了一个全新的地方。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定了定神，关掉床头灯，房间陷入一片舒适的黑暗。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朦胧的光痕。

第二天一早，吴迪三人准时出现在安州力拓的生产车间。巨大的厂房里机器轰鸣，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切削液的味道。在老陈和几名本地维修工的配合下，峰哥带着吴迪和老李直奔那台“趴窝”的大型减速机组。故障点正如峰哥所料，在二级减速齿轮箱。拆卸、检查、测量对中度、检查齿轮啮合面磨损情况、更换有问题的轴承和密封件……整个过程紧张有序。吴迪负责打下手，递工具、记录数据、清理拆下的零件油污，动作麻利，眼神专注。峰哥和老李配合默契，经验丰富，偶尔低声交流几句，手上动作却毫不停顿。

得益于前期判断精准和准备充分，加上安州这边配合得力，原计划需要两天才能解决的硬骨头，竟在当天下午四点左右就宣告啃下。随着最后一块盖板被螺栓紧固到位，峰哥拍了拍满是油污的手套，对老陈点点头：“行了，启动试试！”

控制按钮按下，巨大的减速机组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随即运转声变得平稳流畅。仪表盘上的各项参数迅速回归绿色正常区间。

“搞定！”老陈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用力拍了拍峰哥的肩膀，“老李，厉害！效率真高！太感谢了！”

峰哥笑了笑，抹了把额头的汗：“也是你们前期排查工作做得扎实，省了不少事。”

问题解决得比预期快了一天。峰哥立刻掏出手机：“正好，我看看能不能把明晚的火车票改签到今天晚上的。省得在这多耗一晚，明早还能早点回公司干活。”他走到一旁打电话去了。

吴迪和老李则抓紧时间清理现场工具，填写维修记录单。不一会儿，峰哥走了回来，晃了晃手机：“运气不错，今晚九点半有趟回清江的K字头快车，硬卧，票还有，改签好了。现在五点，大家赶紧回酒店收拾东西退房，找个地方吃口饭，然后直奔火车站！”

效率就是命令。三人迅速行动。回酒店快速洗漱收拾，退房，然后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干净的快餐店解决了晚饭。晚上八点，他们拖着行李，汇入了安州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

硬卧车厢里灯光昏暗，空气中混杂着泡面、汗味和列车特有的铁轨气息。吴迪找到自己的中铺，费力地把行李箱塞到铺位底下。爬上去躺下，身下的铺位远不如酒店的床垫柔软，随着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微微摇晃着。

列车缓缓启动，安州站的灯火向后退去，最终消失在夜色里。吴迪躺在狭窄的铺位上，听着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低语声和列车行进的轰鸣。身体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壁纸上那片壮丽的云海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流淌。指尖划过屏幕，翻看着几张云端俯瞰大地的模糊照片。

一种奇异的感受在心中弥漫开来。去时云端之上的新奇与眩晕，落地后的陌生与忙碌，紧张高效的维修过程，此刻身下火车那熟悉而踏实的摇晃……短短两日，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小小的时空折叠。他不再是那个困在清江出租屋和“诚信机电”小办公室里的吴迪了。他的世界，随着这趟匆忙的云端初旅，被悄然撑开了一角。

他关掉手机屏幕，车厢陷入更深的昏暗。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此刻却像一支沉稳的催眠曲。吴迪闭上眼睛，将脸侧向冰冷的车壁。云海的幻影似乎还在眼前浮动，而身下铁轨传来的、坚实而持续的震动，则稳稳地托着他，驶向归途，也驶向那已悄然拓宽了一点的、属于他的平凡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