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3章 日复一日

军训的迷彩色终于褪去，吴迪的生活被彻底刷成了大学灰。迷彩服被压在箱底，取而代之的是些半新不旧的日常衣裳。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张脸——依旧是平平无奇，没有军训里凭空掉下的“男主光环”，更没有成为“万千少女的梦”。也好，吴迪心想，这样挺好，不起眼，不扎眼，安安稳稳地过。

正式上课的日子劈头盖脸砸下来。

第一天，清晨七点刚过，吴迪就被宿舍楼道里骤然密集的脚步声和人声惊醒。他猛地坐起身，心脏还在突突地跳。窗外天色是浑浊的灰蓝，离大亮还早。刘洋和陈立也挣扎着爬了起来，陈立揉着眼睛骂了句脏话：“靠，这比军训起床哨还狠。”

空气里有种无形的焦灼在蔓延。四人胡乱洗漱完，各自捏着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课表，在宿舍门口集合，面面相觑。教学楼群像一片钢铁水泥构成的迷宫，晨雾缭绕，只勾勒出冷硬巨大的轮廓。课表上那串陌生的地址——“二教c区304”，此刻像个冰冷的谜语。

“二教……c区……在哪儿？”刘洋推了推眼镜，语气茫然。

没人能答。陈立一挥手，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管它呢，先往那边冲！鼻子底下就是路！”四人汇入楼道里、楼梯上汹涌的人潮，像几颗身不由己的水滴，被裹挟着奔向教学楼区那片巨大的阴影。

方向感彻底迷失。陌生的楼宇岔路，晃眼的指示牌，脚步匆匆的陌生面孔，一切都加剧着混乱。他们跟着人流盲目地跑，又被人流冲散。吴迪跑得气喘吁吁，额角渗出汗珠，背包带勒得肩膀生疼。他焦急地辨认着楼号，“c区”的指示牌仿佛在跟他捉迷藏。上课铃骤然响起，尖锐急促，如同催命符，狠狠抽打在心头。吴迪的心猛地一沉，脚下步伐更快，几乎是在狂奔。

终于，在铃声的余音里，他找到了“c区304”那扇敞开的门。教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讲台上，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细框眼镜的老教授正拿着花名册，声音清晰平稳地念着名字。无数道目光随着推门声“唰”地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吴迪的脸颊瞬间滚烫，火烧火燎。他不敢抬头，几乎是屏着呼吸，低着头，在一片寂静中挪到后排一个空位上，迅速卸下背包坐下，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陈立、刘洋他们几个也随后狼狈地溜了进来，各自找位置坐下，都带着一身奔跑后的热气和窘迫。

讲台上，老教授的目光淡淡扫过他们，并未停顿，继续念着名字：“……张磊……李芳……吴迪？”

“到！”吴迪立刻应声，声音有点发紧。

教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点了点头，花名册上打了个勾，便移开了视线。吴迪暗暗松了口气，手心一片湿凉。他拿出崭新的笔记本和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上教授平稳的讲解节奏。

上午两节大课，中间只隔了可怜巴巴的十五分钟休息。吴迪刚在笔记本上记下最后几个公式，下课铃就响了。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桌椅碰撞声、说话声、脚步声混成一片。他来不及喘口气，立刻掏出皱巴巴的课表——下一节，“经管楼A座206”，一个完全陌生的地点。刘洋凑过来看了一眼，哀嚎一声：“靠！这楼在校园另一头！”

四人再次汇入教学楼之间汹涌的“迁徙”洪流。这一次有了点经验，边跑边逮住一个看起来像学长的人问路，终于在铃响前几分钟冲进了经管楼那个同样拥挤的阶梯教室。吴迪靠着椅背，胸口起伏，感觉双腿灌了铅。这哪里是上课，分明是铁人三项。直到教授走上讲台开始讲课，他才慢慢平复了喘息，翻开另一本笔记。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周围全是埋头疾书的同学，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纸张和新书本的味道。吴迪也埋下头，在笔记本上留下工整的字迹，试图将那些陌生的概念一点点刻进脑子里。他学得并不轻松，但足够专注。时间在笔尖下悄然流淌。

午饭时间，食堂成了新的战场。队伍排得老长，蜿蜒曲折，缓慢地向前蠕动。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菜味、汗味和人体的热气，嘈杂的人声嗡嗡作响，震得人脑仁发麻。吴迪端着餐盘，排了快二十分钟，才终于挪到窗口。他看着玻璃后面油光锃亮、卖相已显疲态的几样炒菜，胃里一阵发腻。军训后这几天，顿顿如此，再好的胃口也消磨殆尽了。

“又吃这啊？看着就没食欲。”陈立端着餐盘过来，皱着眉戳了戳盘子里颜色暗淡的土豆片。

刘洋倒是没什么怨言，默默扒着饭：“能吃饱就行，下午还有课呢。”

“不行不行，”陈立把餐盘往桌上一搁，眼神瞟向食堂大门外，“走，换换口味去！门口炒面走起！”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四人走出喧闹的食堂，拐出校门。马路对面，一排简易的小吃摊早已支开，烟火气十足。油烟在午后温吞的阳光里升腾，食物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孔。炒面摊前围的人最多，一口巨大的黑色铁锅架在猛火灶上，摊主是个系着油腻围裙的中年汉子，动作麻利得像打仗。颠锅，翻炒，金黄色的面条裹着豆芽、青菜在锅里翻飞跳跃，油光发亮，滋啦啦的声响伴着浓郁的香气，勾得人馋虫直叫。

“老板，四份炒面！都加个蛋！”陈立高声喊道。

“好嘞！稍等！”老板头也不抬，手上动作更快。不到五分钟，四个一次性餐盒递了过来，热气腾腾，分量十足。盒子一打开，浓郁的酱香、油香、面香混合着镬气扑面而来。

“多少钱？”吴迪问。

“五块一份，加蛋一块，一共二十四！”老板擦着汗，咧开嘴笑。

五块钱？吴迪心里想比食堂便宜这么多，这香气，这分量，值了。他掏出钱递过去，接过那盒沉甸甸、油汪汪的炒面。刚出锅的面条还有些烫手，他隔着塑料袋提着，指尖能感受到那份灼热滚烫的慰藉。

回到熟悉的406宿舍，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属于他们的空间弥漫开炒面的浓香，盖过了男生宿舍特有的、淡淡的汗味和灰尘气。四人各自拖过椅子，围着中间那张共用的小方桌坐下，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吴迪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挑起一大筷子裹着酱汁、油亮诱人的面条，吹了吹热气，送进嘴里。面条筋道弹牙，酱香浓郁，带着锅气的焦香，混合着豆芽的爽脆和青菜的清香，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胃里那点食堂带来的腻味被彻底冲刷干净，只剩下满足的熨帖。他大口吃着，额头很快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呼——爽！”陈立吃得鼻尖冒汗，含混不清地发表感言，“比食堂那猪食强一百倍！”

“就是，那食堂的菜，吃三天就腻歪得不行。”另一个室友附和道，吸溜了一大口面。

刘洋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吃着：“性价比确实不错，就是不知道卫生……”话没说完，就被陈立打断：“哎哟我的学委，这时候就别扫兴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食物转向了白天的见闻。陈立眉飞色舞地开始复盘他上午在公共课上的“重大发现”：“哎，你们注意到前排靠窗那个女生没？扎高马尾，穿蓝色外套那个！绝对是我们系……不，可能是整个经管楼最好看的！我靠，那侧脸，绝了！”他用手比划着，一脸兴奋。

“哪个？经管楼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有人表示怀疑。

“就是那个！坐第三排！下课我还特意跟了她一段……好像是市场营销专业的？”陈立试图提供更多线索，语气带着点侦探般的笃定和不易察觉的得意。

刘洋对这种话题兴趣缺缺，他咽下嘴里的面条，岔开了话头：“对了，高数课那老头，我感觉有点东西啊。讲得挺透，就是进度有点快。吴迪，那道关于极限定义的题，你听明白没？我怎么觉得他讲的和书上例题不太一样？”

吴迪正专注地对付着餐盒里最后一小撮粘着酱汁的豆芽，闻言抬起头：“嗯？哦，那道题啊……”他放下筷子，顺手拿过桌角摊开的高数课本，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自己做的笔记，“你看这里，教授其实强调了一个隐含条件，就是当x趋近于a时，函数值的变化趋势必须唯一，不能来回跳。书上例题默认了这一点，但没点明。我觉得他讲得挺清楚的。”他的手指点在书页上，指甲剪得很干净。

“哦——原来如此！”刘洋凑近了看，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就通了！牛啊吴迪！”

陈立见话题被带偏，撇了撇嘴，继续埋头扒拉他那份快凉了的炒面，嘴里嘟囔着：“行行行，你们学霸，聊你们的微积分去吧。我还是研究研究怎么认识那个蓝外套比较实在……”

小小的宿舍里，炒面的香气渐渐淡去，只剩下食物残骸的油腻气息。窗外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窗棂的格子光影。吃饱喝足，倦意便不可阻挡地袭来。下午的课程还悬在头顶，但此刻，这片刻的饱足、闲谈与慵懒，便是兵荒马乱的新生活里最安稳的锚点。吴迪靠在椅背上，听着室友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看着光影在桌面缓缓移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包裹着他。日复一日，大概就是这样了。他收拾好空餐盒，走到阳台，扔进角落的垃圾桶。窗外，校园依旧喧闹，但他的世界，暂时只剩下这方寸间的宁静，以及胃里那份五块钱带来的、实在的饱足感。日子如同宿舍窗外那棵老樟树的叶子，一片接一片，在无声的风里翻过相似的背面。

夕阳的余晖给宿舍楼染上温吞的橘红时，吴迪独自坐在书桌前。摊开的笔记本上是今天课堂留下的墨迹，空气里还残留着炒面那浓烈又廉价的油香。窗外传来篮球砸地的砰砰声、模糊的谈笑声，属于校园的喧闹隔着玻璃，显得有些遥远。

他摸出裤兜里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已磨得发亮。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手指在磨损的按键上迟疑地移动，最终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几声悠长的忙音，随即被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接起，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喂？哪个？”

“爷，是我，迪娃。”吴迪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电话那头的宁静。

“哦！迪娃啊！”爷爷的声音瞬间拔高，透出清晰的欢喜，“下课了？饭吃过了没？”

“嗯，刚吃完。爷，你们呢？吃了没？”吴迪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角那本摊开的《高等数学》上，公式和符号像纠缠的藤蔓。

“吃过了吃过了！你奶刚收拾完灶台。妮妮今天可不得了，”爷爷的声音带着笑意，背景里隐约传来几声小女娃咿咿呀呀的软糯叫声，像小鸟初啼，“扶着院墙那小板凳，自个儿能站老半天了！小胳膊小腿可有劲儿，还冲我们咯咯乐呢！”

吴迪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眼前仿佛真切地浮现出那个画面：夕阳同样染红的小院，泥土地面被踩得光溜溜的，穿着小花袄的小丫头，用胖乎乎的小手死死抓着板凳边沿，两条藕节似的小腿颤巍巍地用力蹬着，小脸憋得通红，却咧着嘴，露出几颗小米牙，对着爷爷奶奶笑得没心没肺。那份笨拙又生机勃勃的劲儿，隔着几百公里和冰冷的电波，清晰地撞进他心里。

“真厉害。”吴迪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外壳，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妹妹更小的时候，那只软软握住他手指的触感，“让她小心点，别摔着。”

“放心！你奶在旁边盯着呢，寸步不离！”爷爷的声音满是笃定，随即又压低了点，“你奶想跟你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短暂的窸窣声，接着是奶奶那熟悉的大嗓门，带着点急切：“迪娃！在学校咋样？跟同学处得好不？食堂的饭吃得惯吗？可别省着！钱不够就跟家里说！”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带着滚烫的关切。吴迪耐心地一一回答：“都好，奶。跟室友都挺好的。饭……吃得惯，今天还跟同学在校门口买了炒面，味道不错。”他顿了顿，没提食堂里那些油汪汪、日渐腻味的饭菜。

“炒面？那东西干巴巴的，哪有家里熬的粥养胃！”奶奶的声调里立刻掺进了忧虑，“你胃不好，别瞎吃！要按时吃饭！早上别空着肚子去上课，听见没？”

“听见了，奶。”吴迪应着，心头漫过一阵熟悉的暖流，夹杂着细微的酸涩。奶奶的叮嘱永远围绕着最朴素也最根本的生存需求——吃饱，穿暖，别生病。他抬眼望向窗外，天色已由橘红转为深沉的靛蓝，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归巢学生的剪影。“爷，奶，天快黑了，你们也早点歇着。别太累。”

“晓得晓得，你不用操心家里！妮妮好得很，我和你爷身子骨也硬朗！你在外头好好的，好好念书，比啥都强！”奶奶的声音斩钉截铁。

又絮叨了几句，电话才在奶奶反复的“挂了吧，电话费贵”的催促中结束。忙音响起，吴迪慢慢放下手机，屏幕的幽光暗了下去，宿舍彻底沉入暮色。他静静坐着，没有开灯。窗外路灯的光晕透进来，在书桌一角投下模糊的光斑，照亮了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符号。

宿舍门被推开，陈立和刘洋他们带着一身室外的凉气说笑着进来。“哟，吴迪，坐这儿冥想呢？灯也不开。”陈立顺手拍亮了顶灯，刺眼的白光瞬间充满了狭小的空间。

吴迪眯了眯眼，适应着光亮。“刚打了个电话回家。”他随口应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笔记本上微凉的纸页，那些复杂的符号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温度。书桌一角，那本厚厚的《高等数学》安静地摊开着，等待着他。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一顿，然后落下，沙沙的书写声在重新喧闹起来的宿舍里响起，细微而稳定。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属于他的航程，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庸常里，稳稳地向前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