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大多数 第109章 稳中有忧与无声的承担

日子像一串被盘得光滑的念珠，在一日日的重复摩挲中，流逝得悄无声息。林薇的新工作逐渐度过了最初的忙乱与适应期，开始显现出它优于过往的质地。

公司规模适中，管理规范，避免了小作坊式的混乱和不安全感，也暂时没有大企业那般令人窒息的层级和办公室政治。办公环境依旧明亮整洁，身边的同事，尤其是小杨和小雨，已然从“饭搭子”升级为可以交流工作烦恼、偶尔吐槽一下苛刻需求方的“战友”。李姐虽然要求严格，但指点到位，分配任务也算公平，让林薇感到能学到东西，有所成长。

工作依旧忙碌，项目一个接一个，需求永无止境，加班也仍是常态。但林薇的心态已然不同。最初的被动接受和手忙脚乱，渐渐转变为主动规划和寻求解决。她开始能在复杂的需求中抓到重点，在与各方的沟通中变得更加自信从容。每当攻克一个技术难点，完成一个复杂模块，看到自己参与的产品功能顺利上线，那种充盈的成就感足以抵消所有的疲惫。她是真的“乐在其中”，仿佛一株喜阳的植物，终于移栽到了光照水分都更适宜的土壤里，虽然要经历风雨，但总体是在蓬勃向上地生长。

相比之下，吴迪的世界，则更像一潭平静甚至有些过于沉寂的水面。他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工位，处理着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问题和需求。文案一行行从他指尖流出，日志一条条在他眼前掠过，精准、稳定，挑不出错处。峰哥依旧倚重他，那些棘手或核心的模块，总会下意识地交到他手里。他是部门里那颗运转最平稳的齿轮，沉默，可靠，不可或缺似的。

然而，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市场低迷的寒意，透过公司各种细微的政策调整和氛围变化，持续不断地渗透进来。福利待遇的些微削减，年会规模的缩水，招聘冻结的传言……这些都还是其次。最直接也最令人心悸的，是身边人的离开。

这天中午，食堂里，吴迪对面常坐的那个位置空了下来。和他同期进公司、几年下来一起吃了无数顿午饭、吐槽过无数个需求和领导的“饭搭子”同事，今天没有来。

昨天，他还在和吴迪抱怨，hR找他谈了话，意思是公司业务调整，他所在的边缘项目组可能要裁撤，希望他能“内部转岗”到一个技术要求更低、发展前景也更模糊的支撑岗位，当然，薪资也会相应下调一截。

“这不明摆着逼人走吗？”饭搭子当时气得饭都没吃几口，“那岗位就是个坑，过去就是混吃等死，钱还少了那么多！房贷怎么办？孩子奶粉钱怎么办？”

吴迪沉默地听着，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

饭搭子笑了笑，最终颓然道：“算了，老子不伺候了。谈补偿金吧，拿钱走人。妈的，这破市场，也不知道下一份工在哪……”

今天，他的工位就空了。hR很快过来，麻利地收走了他的门禁卡，清理了桌面物品。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像一阵风吹过，抹去一个人存在的所有痕迹。周围的同事大多低着头，假装忙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压抑和谨慎。没有人多问一句，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吴迪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心里也空了一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饭搭子的今天，会不会就是他的明天？虽然峰哥认可他的能力，他负责的模块也相对核心，但在整体寒潮下，谁又能真正安全？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效益不好时，砍掉“性价比不高”的项目和人员，是最直接的选择。

他想起自己身上那沉甸甸的房贷。每个月雷打不动的还款额，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份工作的收入，是支撑那把剑不掉下来的最重要支柱。如果……如果哪天，hR也找他谈话，他该怎么办？

像饭搭子一样硬气地拒绝转岗降薪，拿钱走人？然后呢？三十岁的年纪，在这片低迷的市场里，和无数更年轻、要价可能更低、精力更旺盛的求职者去竞争？他几乎能想象那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的沉寂，以及面试时被挑剔年龄和薪资预期的尴尬。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蛇，时不时地钻出来，在他心头啮咬一下，带来一阵细微却持久的恐慌。这种担忧，他从未对林薇提起过。

下班回家，推开门的瞬间，他脸上总会自然而然地漾起笑容，那笑容像是经过无数次排练，熟练得几乎毫无破绽。

“回来啦？今天累不累？”林薇通常已经到家，有时在厨房忙着洗菜，有时窝在沙发上刷手机等他做饭。

“还好，老样子。”吴迪换鞋，放下公文包，语气轻松，“今天怎么样？你们那个难搞的需求方松口了吗？”

他会把话题引到林薇身上，兴致勃勃地听她讲述工作中的点点滴滴，那些小小的挑战和成就。他会为她出主意，也会真心实意地夸她“真厉害”。吃饭时，他会点评一下自己的手艺，或者计划着周末要做点什么好吃的。晚上一起看电影或各自看书时，气氛也是温馨而平和的。

他将那份职场带来的隐忧和低落，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塞进内心最深的角落，确保不露出一丝痕迹。他觉得这是他自己应该承担的东西。林薇的新工作刚刚步入正轨，她正干得开心，充满干劲，他不想用自己的焦虑去影响她，给她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在他看来，给自己的女人一个轻松、安心、充满笑容的家，是他最基本的责任。外面的风雨，他理应挡在外面。

只是，偶尔的失神难以完全避免。

有一次，林薇兴高采烈地跟他分享项目上线后用户的好评，说了半天，却没听到回应。她转过头，发现吴迪正看着电视屏幕，眼神却是放空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着，显然根本没在听。

“喂！吴迪！”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哦！怎么了？”吴迪猛地回神，脸上迅速堆起惯常的笑容，“你刚才说用户怎么了？好评是吧？太好了！我就说你能行！”

林薇看着他：“你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没什么，”吴迪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掩饰道，“就是在想一个工作上的小问题，有点走神。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还有一次，周末两人一起去超市采购。路过酒水区，看到一排包装精致的红酒，林薇随口说：“哎，这瓶子好看，下次请小杨小雨来家吃饭，可以买一瓶。”

吴迪却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嗯……你喜欢的话买一瓶吧！”

“好！”林薇看着吴迪笑着说道。

他努力的将工作中的担忧与不开心和生活分开，在家里尽量扮演着那个乐观、稳定、一切安好的角色。只是，在深夜，当一切安静以后，他有时会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望着天花板，心里那条名为担忧的冷蛇便会悄然游出，盘踞在他的心头。

他会默默计算着房贷的余额，盘算着家里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如果没有收入。他会忍不住拿出手机，悄悄刷几下招聘软件，看着那些要求苛刻而薪资泛泛的岗位描述，心情愈发沉重。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前，他又会将这些情绪强行压下，重新戴上那张平静温和的面具。

生活仿佛真的进入了一种循环。工作日，两人各自奔赴职场，一个在上升的轨道上忙碌并快乐着，一个在平稳的表象下隐藏着不安。周末，他们在一起，做饭、打扫、看剧、散步，享受着世俗的温馨。吴迪的笑容依旧温暖，林薇的分享依旧雀跃。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的。吴迪的沉默比以前多了一些，偶尔的笑容背后，似乎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林薇虽然沉浸在新工作的喜悦中，但女性敏锐的直觉，让她偶尔会捕捉到吴迪那一闪而过的失神和那些细微的不开心。

她隐隐觉得，吴迪似乎有什么心事。但他不说，她也就暂时压下不问，只是下意识地，在分享自己快乐的时候，会更留意他的反应。

日子还在继续，像一条平静流淌的河。水面之下，不同的心境如同暗流，各自涌动，尚未交汇，却也悄然改变着河流深处的生态。他们都在这循环的日常里，努力维持着那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只是这份安稳之下，吴迪独自承担的那份重量，正随着时间推移，悄然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