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密报如同一片不起眼的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到中州十二司的总枢纽,却带着足以冻结整个大陆的寒意。
苏清微的指尖在玉简上轻轻划过,那上面只有一行简洁到冷酷的文字:西疆旧屋,七日无烟。
七日。
对于一个普通人,是寻常的七个日夜。
但对于“歇真人”林歇,那个以最规律的懒散维持着整个世界精神平衡的男人,这意味着什么?
他赖床,他贪睡,他连打个哈欠都恨不得分三次。
但他会饿。
每日清晨那缕颤巍巍升起的炊烟,是他锚定在凡尘俗世唯一的、也是最坚实的坐标。
它是亿万信众心照不宣的默契——他还在,他很好,他只是在替我们享受安宁。
如今,坐标消失了。
中州议事大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水。
所有核心成员都被紧急召集于此。
风雷谷试炼总管莫归尘,如今的守梦协调使,风尘仆仆,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虑。
灵禽使者青羽童子化作的人形少年,罕见地收起了翅膀,安静地立在角落。
石傀子则如同一座沉默的山,静静伫立,他那由岩石构成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苏清微将玉简置于桌案中央,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消息你们都看过了。说说看法。”
无人应答。
死寂中,只有莫归尘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的声音。
他曾追溯过“呼噜锦”的源头,也曾见证过北荒“安眠礼”的诞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歇那看似无意义的日常,对这个刚刚学会“安睡”的世界意味着什么。
“或许……只是睡过头了?”一个年轻的司事颤声开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苍白得可笑。
“真人他……会不会已经……”另一个声音响起,却在众人刀锋般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这个猜测是最大的禁忌,谁也不敢说出口。
恐慌像无形的瘟疫,开始在每个人的心底蔓延。
林歇这个名字,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个体,他是一根定海神针。
一旦他出了问题,这个依靠“躺平”哲学建立起来的新秩序,会不会瞬间崩塌?
人们会不会重新陷入焦虑与内耗的轮回?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凝滞。
“他在不在,很重要吗?”
众人愕然望去,说话的竟是那个从西疆村落被接过来的少年,小石。
他如今已是金花母株的守护者,能自主接入群体梦境,心性远比同龄人通透。
他仰着小脸,眼神清澈如洗:“我们已经学会怎么好好睡觉了,不是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住了。
是啊,他们追随林歇,学习他的“懒”,推崇他的“睡”,不就是为了获得那份源自内心的安宁吗?
如果这份安宁必须依赖于对某一个实体日复一日的窥探和确认,那他们与过去那些必须依靠神像才能祈祷的信徒,又有什么区别?
苏清微凝视着小石,冰冷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一丝真正的暖意。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大九州地图前,目光落在西疆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上。
良久,她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传我命令:即刻起,以西疆无名山村为中心,方圆百里,设为禁区。封山三年,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探视。”
莫归尘猛地抬头,急道:“主持!这……”
苏清微抬手,制止了他。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听清楚。此举,不是为了保护他。”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相信’。”
信仰,一旦开始寻求证据,便会走向崩溃。
真正的强大,是即便偶像消失,我们依然能活成他的模样。
众人心头剧震,随即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最后,所有人,包括最为担忧的莫归尘,都缓缓低下头,躬身领命:“谨遵法旨。”
夜色如墨,禁令的结界在无名山村外围悄然张开,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一道瘦小的身影,却借着夜色的掩护,灵巧地穿过结界最薄弱的缝隙。
是小石。
他无法接受。
道理他都懂,可那个在他最绝望时、在梦里递给他一朵金花的男人,那个教会他“睡着了就不会怕”的大哥哥,他怎么能容忍自己不去亲眼确认他的安危?
草棚近在眼前,一如既往的破败、安静。
小石心脏狂跳,他放轻脚步,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点点挪到那张熟悉的草席旁。
席上空无一人。
但那张被当作宝贝的小毛毯,却微微凹陷着,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人正躺在那里。
小石屏住呼吸,慢慢伸出颤抖的手,不是去触摸,而是悬在凹陷的上方,试图感受那传说中的余温。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小毛毯的刹那,一股浩瀚而温暖的意念,毫无征兆地涌入他的识海!
眼前的草棚消失了。
他看见了一片无垠的星空,星光下是金色的麦田,一望无际。
田埂上,林歇正盘腿坐着,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慢条斯理地啃着一块冷掉的硬饼。
他的脚边,灵兽小黄惬意地趴着,肚皮一起一伏,打着轻微的呼噜。
那画面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时空。
画面一闪而逝。小石的耳边,只留下了一句温和而清晰的低语:
“别找我,你们才是我的梦。”
小石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温热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沿着脸颊肆意流淌。
他明白了。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追寻一场梦,殊不知,自己早已是那场伟大梦境的一部分。
他不再执着,也不再悲伤,只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朵新开的、凝聚着最纯粹梦力的金花,轻轻放在了草席的边缘。
然后,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去。
次日,青羽童子奉命巡查封山结界。
他飞掠过山村外围的一处山坡,却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得停了下来。
一群来自附近村落的孩童,正兴高采烈地用干草和树枝搭起了一座座迷你的草棚。
每一座草棚里,都学着样子,放着一个破陶碗和一张用炭笔画的、线条歪歪扭扭的男人画像。
孩子们排着队,轮流钻进小草棚里,像模像样地躺下,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我现在是林歇了。”一个孩子低语。
“我也是林歇,我今天不想起床。”另一个孩子笑着说。
没有吵闹,没有推搡。
更多的孩子只是安静地躺进去,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仿佛真的在那个简陋的游戏中,找到了最甜美的安眠。
青羽童子静静地看着,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他没有驱赶,反而悄然降落在一座草棚的顶上,从翅膀上拔下一根最柔软的、闪烁着微光的羽毛,轻轻盖在了那张粗糙画像的脸上。
像是在替那个画中人,遮挡并不存在的风雨。
当晚,整个梦羽队的灵禽,仿佛受到某种感召,自发地围绕着西疆的禁区山脉,整整盘旋飞行了三圈。
夜空中,每一只鸟都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线,远远望去,宛如信徒们在为一座无形的神龛,点燃了漫天烛火。
草棚内。
林歇睁开了眼睛。
或者说,这是自那场旷日持久的沉睡以来,他的意识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完整地锚定在这具**之上。
他能清晰地看见屋顶破洞漏下的点点星光,能听见窗外不知名小虫织成的夏夜交响,能感受到身下草席粗糙的纹理正硌着后背。
他可以起身,可以说话,可以走出这个草棚,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但他没有。
他只是动了动,翻了个身,将那床小毛毯往身上拉了拉,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逃避什么沉重的责任,也不是为了维系什么庞大的梦网。
纯粹是因为——真的困了。
他沉入梦境前的最后一丝念头,像一缕炊烟,懒洋洋地飘散开来:
“既然大家都觉得我还在睡……那就继续吧。”
当夜,西疆上空,一道几近透明的身影悄然伫立。
是忘忧婆婆的最后一缕残念。
她的银发在夜风中飘散如雪,身形虚幻得仿佛随时会融入星光。
她低头俯瞰着那座被结界笼罩的山村,目光穿透了漏雨的屋顶,落在那张微微下陷的空床上。
那小小的凹陷,此刻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安详而沉重。
她慈祥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用如晚风般轻柔的声音,对着这片寂静的天地,也对着那个不知是醒是睡的年轻人,低声呢喃:
“从此以后,没有人知道他醒了没有。”
“而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如烟雾般彻底消散,化作亿万道温柔的梦语,融入了九州大地上每一个沉睡者的呼吸之中。
就在那一刻,从南疆水乡到北荒草原,从东海渔村到西域古城,所有沉睡的人,都在同一时间,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一个模糊的男人躺在床上,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谁也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可不可思议的是,所有梦见他的人,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然后,跟着他一起,更深、更沉地闭上了眼睛。
夜,愈发深了。
西疆的夏夜总是这样,白日的酷热散得极慢,空气里满是挥之不去的粘稠与烦闷,连风都带着一股躁意。
草棚周围,虫鸣声此起彼伏,密集得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燥热的网。
草席上,那个覆盖着小毛毯的身影,忽然在沉睡中轻轻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