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的风雪刚刚停歇,来自大陆各地的守梦坊急报却如新的霜雪,接二连三地飞向归梦台。
报告的内容大同小异,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各地宗门的修士,尤其是那些勤勉过人、从不懈怠的精英弟子,在入眠后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他们要么是彻夜无梦,神识在空洞的黑暗中干涸;要么便是在梦境中反复经历童年最不堪回首的创伤,一遍遍被撕开早已愈合的伤疤。
更有甚者,一夜之间青丝变白雪,神识几乎枯竭,修为倒退数十年,形同废人。
莫归尘奉命亲赴灾情最严重的西州。
他深入探查数日,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共同点:所有受害者,无一例外,都是“三息法”的公开支持者。
这套旨在提升修行效率、压榨每一分潜能的法门,曾被誉为人族崛起的希望。
如今,希望却成了诅咒的靶心。
在一位濒临崩溃的修士识海深处,莫归尘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术法痕迹,那是一种古老到几乎只存在于禁忌典籍中的力量——醒魇咒。
此咒源自初代誓约守护者,并非用于对敌,而是用来惩罚内部那些心生“怠惰”的同袍。
它能将人最恐惧、最想逃避的记忆无限放大,化为永不醒来的噩梦,直至心智被彻底摧毁。
此咒歹毒无比,施术者亦要付出巨大代价:终其一生,永世不得安眠。
这本该是与施术者同归于尽的禁术,如今却如瘟疫般蔓延,显然背后隐藏着更深的图谋。
消息传回,林歇没有丝毫迟疑,只身前往断碑谷。
谷中风声呜咽,被嶙峋的石壁切割成无数细碎的低语。
昔日以“窥梦之眼”闻名天下的柳如镜,如今双目紧闭,盘坐于一块断裂的誓碑前。
他失去了视物之能,却依靠一门奇特的心咒感知着整个世界。
风的流动、石的纹理、乃至人心最细微的悸动,在他心中都清晰如画。
反倒比从前用眼看时,听得更清楚,看得更透彻。
“不是一人所为。”林歇刚走近,柳如镜便开口了,声音沙哑,仿佛与石壁的摩擦声融为一体。
他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石壁上早已模糊的裂痕,“是很多,很多声音,在每一个夜晚低语。它们很偏执,很疯狂,像是一支无形的军队。感觉……就像有人把那座‘勤修誓碑’上残留的残念,活生生地种进了那些修士的脑子里。”
柳如镜的身体忽然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变得苍白。
“我能听见……我能听见他们的恐惧。”他喃喃道,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们怕的不是梦里的鬼怪,也不是旧日的伤痛。他们怕的,是当自己从这场修行的狂奔中稍稍停歇,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被整个时代所淘汰。醒魇咒放大的,正是这种被淘汰的恐惧。”
正在此时,云崖子御风而至,神色凝重地递上一卷尘封已久的兽皮补遗。
这是他从归梦台最深处的秘阁中翻出的《梦政录》补遗卷,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揭示了惊天的秘密:“誓约未灭,其魂寄主。”
批注中解释,当年立下“勤修誓约”的初代守护者中,有一批最为极端的狂信徒。
他们不惜以自身为柴薪,自愿献祭睡眠与安宁,化作一道永驻清醒的执念,以监督后世。
这股执念不会消散,而是会如同幽魂般,依附于任何内心深处坚信“不懈怠即是正义”的后世修士心中,形成一种独特的“清醒寄生体”。
被寄生者会变得更加偏激、勤奋,同时也会成为那股古老执念在人间的意志延伸。
卷末,是云崖子用朱笔新添的一行字:据海外密报,韩九渊正秘密召集天下所有此类极端信徒,于东海之外的荒岛上建立“无眠坛”,欲以万千修士永不沉睡的磅礴精神力,重塑崩坏的天道威严,建立一个绝对勤勉、不容任何一丝懒散的铁律世界。
原来如此。
韩九渊并非创造了诅咒,他只是唤醒了潜藏在无数人心中的魔鬼。
林歇听完一切,眼神却愈发平静。
他没有下令派人去捣毁什么“无眠坛”,那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他转身走上归梦台,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命令——即日起,于各大主城开放“噩梦回收阵”。
阵法一开,天下震动。
所有身受“醒魇咒”所困的修士,皆可自愿进入法阵结界。
在那里,他们可以将折磨自己的痛苦梦境,主动剥离神识,封存入特制的温润玉匣之中。
此举虽能换来一夜安眠,但剥离梦境亦会损伤部分神识本源,无异于饮鸩止渴。
然而,对于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修士而言,哪怕只是一夜无梦的安宁,也足以让他们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短短七日之内,归梦台便收集了逾千枚封存着无尽恐惧与痛苦的“痛梦晶核”。
这些鸽卵大小、色泽灰暗的晶核,内里仿佛有无数扭曲的面孔在无声尖叫,仅仅是握在手中,就让人神魂不宁。
林歇命小黄衔来一片指甲盖大小、闪烁着混沌光泽的碎片,正是那混沌道胎的残片。
他亲自施法,将那一丝微不可察的混沌气息,如墨入清池,逐一浸染了所有晶核。
原本只是纯粹负面情绪集合体的晶核,在沾染了混沌气息后,瞬间蒙上了一层诡谲的幽光,其内部的恐惧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与感染性。
随后,他命青羽童子化作千百道流光,将这些被“污染”过的痛梦晶核,悄无声息地散布到各大宗门外围的黑市与坊间,伪装成是那些销声匿迹的“梦律叛逆者”所遗留的法器。
对于那些渴望力量却又走投无路的修士而言,这种蕴含着庞大精神能量的晶核,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果不其然,半月之后,消息从东海之上传来。
韩九渊麾下最核心的三十六位“无眠祭司”,在一夜之间相继发狂。
这些以永不睡眠为荣、视自身为人类意志力巅峰的祭司们,通过各种渠道吸收了那些流散出去的“力量晶核”。
他们本想借此增强自身神识,却不料引火烧身。
那些被混沌气息扭曲过的、来自上千名不同修士的、最深沉的恐惧,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了他们的识海。
他们每夜都被迫重演着别人的童年阴影,别人的失败与绝望,别人的背叛与死亡。
他们是醒着的,却又深陷在不属于自己的噩梦里,无法挣脱,更无法醒来。
一个以剥夺他人睡眠为武器的组织,最终被剥夺了“醒来”的权利。
有人在“无眠坛”上抱着头颅疯狂嘶吼:“让我睡!求求你,让我睡过去!或者让我死!”
有人则跪在空无一人的地上,对着虚空磕头,涕泪横流地哀求:“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别不要我……”那正是某位受害者童年被遗弃时,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
林歇独自站在归梦台的顶端,夜风吹动他的衣袍。
他眺望着远方天际,星轨在今夜似乎再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
他收回目光,声音轻得仿佛在对自己说:
“你们拼命想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清醒,以为这样就能掌控一切……可一个真正的疯子,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睡不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在遥远到无人能及的深渊废墟深处,那具支撑着一方残破天地的巨型骨骸,其一根垂落在地、万年未动的手指,竟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蜷动了一下。
夜色依旧深沉,但林歇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仰望苍穹,感觉某种更为古老、更为宏大的法则,似乎因这人间的骚动,而在万古的沉寂中,第一次投来了漠然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