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方舟是在返回宣府镇的路上,接到杨廷麟派快马送来的那份圣旨的。
他于马背上展开,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冠冕堂皇的词句,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
内容毫不意外,无非是重申朝廷恩德,勉励他尽忠职守,同时任命了杜勋的监军身份以及金铉、成德等人在宣府的官职。
崇祯和朝廷对宣府的态度,和之前猜想的差不多,既怕逼反了自己,又绝不甘心放任宣府彻底脱离掌控。
这派监军、掺沙子的举措,已是他们在恐惧与不甘之间能做出的,最理性的制约了。
回到宣府总兵府,卢方舟甚至没来得及换下戎装,便在正堂接见了这几位朝廷派来监视自己的耳目。
金铉与成德已然上任数日。
金铉挂着宣府巡抚衙门参政的头衔,协理政务,成德则是宣府管粮通判,监管仓场收支。
这都是宣府中不低的官职,所掌管的职权看上去也颇为关键。
然而,经过这几日的体验,却让他们二人心中充满了失落与愤怒。
尽管他们来之前便有心理准备,知道卢方舟在宣府势大,但真正置身其中,才体会到何为“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巡抚衙门的文书往来,核心卷宗永远控制在杨廷麟及其几个心腹主事手中。
他们下达的指令,出了自己的签押房,便是一纸空文。
甚至,一些看似品级不高的吏员,如钱守礼、郭云涛,甚至那个看上去有些猥琐的张晓峰,其实际权力和影响力都远在他们之上。
他们觉得自己仿佛像个瓷器,看似位高权重,却是个摆设。
与整个宣府高效运转的权力机器格格不入,是那种被彻底架空的感觉。
他们两个都是正统的士大夫,现在目睹这种“纲常颠倒”、“以下凌上”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担忧与愤怒可想而知。
而最尴尬的,莫过于监军太监杜勋了。
崇祯年间,在理论上,监军是能够能节制诸路统兵大将的。
可现实是,他连卢家军的营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反正这么多天,是根本就没人理会过他!
他想点验兵马名册,管册的文吏客客气气地让他去找杨巡抚批示。
他想视察武库粮仓,守卫的军官毕恭毕敬地请他出示定北伯的令牌。
这么多天过去了,杜勋所能“监”的,只有自己住处的那一方小院,哦,还有他带来的太监和锦衣卫们……
前两日,作威作福惯了的杜勋,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了,想出去找杨廷麟他们好好理论一番。
结果,刚出门就碰到了谷一虎。
看到杜勋,谷一虎也没和他说话,只是朝着他“桀桀”地笑了两声,然后满脸坏笑地擦肩而过。
听到谷一虎的笑声,突然,杜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脖子僵硬地慢慢一点点转过头,看着谷一虎身上的官服,直到他嚣张的背影远去,气得差点哭出来……
沉默良久,他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坐了半天后,最后长叹一声。
摩云寨的土匪头子,居然是朝廷的堂堂三品参将,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啊!
从此以后,杜勋没事就待在自己的小院内,让干儿子们整点小酒喝喝,眼不见为净,再也不出去乱转了。
……
总兵府大厅内,卢方舟端坐主位。
他只是平淡地扫视众人,既不热情,也没有刻意刁难,仿佛这些人和堂内的桌椅摆设并无不同,淡淡道:
“塞外有些紧急军情要处理,故今日才回,慢待诸位了!最近在宣府可还安好?”
杜勋用复杂的眼光打量着这个超品的“土匪头子”,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然而,当卢方舟那深邃而平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脸上不由自主地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也弯了下去:
“劳烦伯爷动问,咱家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哈哈……”
看到杜勋这副软骨头的样子,金铉和成德在心中鄙夷不已,这种阉人果然是最没风骨的!
看到杜勋不顶事,金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郁愤,率先发难道:
“定北伯,我等奉皇命而来,佐理宣府军政钱粮。然到任数日,所见所闻,着实令人心惊!
政令不出签押房,军情不达监军之耳,各级官吏,只知有总兵府令,不知有朝廷法度!此乃人臣之道乎?
定北伯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朝廷!”
成德亦上前一步,言辞更为激烈,他盯着卢方舟,目光如炬道:
“定北伯!
宣府乃大明之宣府,非定北伯之私产!
你练兵、筹饷、治民,种种作为,虽于地方有益,然皆属僭越!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你口口声声为国御虏,然行此割据之事,与那拥兵自重的藩镇何异?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乎!”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质问,卢方舟并未动怒,他甚至轻轻靠向了椅背,手指在扶手上若有若无地敲击着。
坐在一旁的杨廷麟,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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