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我从那个混杂着绝望、恐惧与舅舅守护的漫长梦境中彻底醒来,脸上依稀还残留着梦中泪水的凉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被掏空了一块,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迫切感在胸腔里鼓胀。
去看舅舅。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那个在所有人眼中是“精神病”,却在我最灰暗童年里给予我无条件信任和保护的亲人,那个在梦中依旧会提着菜刀为我冲入人群的舅舅——王东升。
我拿起手机,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姥姥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姥姥带着睡意和些许沙哑的声音。
“姥姥,是我,小翼。”
“小翼啊,这么早,怎么了?”
“我……我昨晚梦到舅舅了。”我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我很想他,我想去看看他。”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传来姥姥带着忧虑和一丝不情愿的劝阻:“小翼啊,你怎么突然想起他了?他在那儿……挺好的,有医生看着。你工作忙,就别去了,而且那地方……”
“姥姥,”我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带您一起去,我开车接您。就这么说定了,我一会儿就到您家楼下。”
或许是听出了我语气中的坚决,姥姥叹了口气,没再反对,只是絮叨着让我开车慢点。
去接姥姥的路上,我开得很慢。一方面是真怕年迈的姥姥晕车,另一方面,近乡情怯般的复杂情绪在我心中翻涌。这么多年了,自从舅舅被送进精神病院,我一次都没去看望过他。我给自己找过无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工作太忙,学业繁重,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家医院,甚至潜意识里,我也在害怕面对这个被贴上“精神病”标签、可能会给我“体面”生活带来污点的亲舅舅。
此刻,这些借口像苍白无力的纸片,在梦境的拷问和内心的愧疚面前,被轻易撕碎。我甚至在脑海里反复排练着见面时的开场白:“舅舅,对不起,我工作太忙了……”、“舅舅,我一直不知道您在这里……”、“舅舅,您身体还好吗?”……每一句都显得那么虚伪和苍白。
接上姥姥,我们驱车前往位于古城远郊的精神病院。越靠近目的地,周遭的环境越发安静,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中。办理了繁琐的探视手续,在一位面无表情的护士带领下,我们穿过几道沉重的铁门,走进了住院区。
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走廊空旷而安静,偶尔有穿着病号服、眼神空洞的人缓缓走过,或是从某个房间里传来意义不明的呓语。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舅舅的病房是三人间。当护士推开那扇门时,我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靠窗那个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发呆的身影。
那一刻,仿佛时间真的冻结了。
记忆中那个身材高大、总是带着爽朗笑容、会用宽厚手掌抚摸我头顶的舅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头发稀疏花白、面色黝黑中透着不健康蜡黄、身形佝偻消瘦的中老年人。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显得空荡荡的,整个人像是一棵被岁月和疾病抽干了生机的老树。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我张了张嘴,那句排练了无数遍的、带着欺骗意味的开场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然而,就在我踌躇的瞬间,舅舅仿佛心有灵犀般转过了头。他的目光有些浑浊,但在落在我脸上时,先是茫然,随即像是划破迷雾的火花,骤然亮了起来!
他先是看向我姥姥,喊了一声“妈”,然后立刻站起身,有些蹒跚却急切地朝我走了过来,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而……在我看来有些心酸的笑容。
“你是小翼!对吧?!哈哈哈!”舅舅的声音带着病人特有的那种微微的颤抖,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你都长这么大了!上一次舅舅见你的时候,你应该还在上高中……还是大学呢?瞧我这记性!”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仔细端详着我,眼中闪烁着泪光,“好,好!变成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了!看起来比小时候壮实多了!有没有谈女朋友呀?”
他一连串的问题,带着熟悉的、只属于亲人的关切,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心防。我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将那些准备好的、虚伪的借口全部咽了回去。千言万语,最终只凝聚成一句发自肺腑的、带着颤抖的话:
“舅舅……对不起……这么多年,都没来看你。”我的声音哽咽了,“我……我好想你。”
话音刚落,舅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我紧紧抱住,就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那样。他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一遍又一遍,无比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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