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卯时初。
五月底,拂晓前的弥河北岸,天色未明,万籁俱寂。
唯有河水在黑暗中流淌,发出永不知疲倦的呜咽。河面上升腾起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湿冷雾气,像是无数阵亡者不甘的魂灵,缠绕在即将染血的土地上。
北岸一处名为“坎儿坡”的小高地后,六百余名山东军士兵正沉默地检查着自己的武器。
他们是山东军第一标下属的一个加强哨,奉命在此阻击可能提前渡河侦查或试探的清军前锋,为后方主力坚壁清野、加固城防争取至少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十个小时,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对于此刻坎儿坡上的每一个人,却漫长如一生。
带队的哨长名叫刘大锤,人如其名,是个黑壮敦实的汉子,原是矿工出身,左脸有一道被碎石崩开的疤。
他粗糙如老树皮的手,正一遍遍抚摸着身边那门从磁州镇带来的老伙计——三斤炮。炮身冰冷,却被他摸出了一丝温存,仿佛在抚摸情人最后的脸庞。
“都检查仔细了!火药包防潮,火绳看紧,弓弩上弦!”刘大锤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石头。
“都给老子记清楚!五个时辰!五个时辰后,不管还剩下多少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听老子号令,交替后撤,从下游浅滩过河!谁他娘的敢恋战,老子第一个崩了他!”
副哨长张望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腥气的空气,试图压下心中的紧张。
他原是个童生,本应该握着笔杆子的手,如今却紧紧攥着一把制式腰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清军入寇,家园破碎,亲人离散,那点“之乎者也”的圣贤道理,在血与火面前苍白无力,他只能投了军,因识文断字被派来给刘大锤当副手。
“哨长,鞑子……前锋会来多少?”
刘大锤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管他来多少?来一个,宰一个!来一万,咱们就崩掉他满嘴牙!想啃下山东这块硬骨头,得先问问咱们山东军答不答应!”
他目光扫过身边几张同样带着伤疤的老兵面孔,低吼道:“来一遍咱们的口号——”
“人在阵地在!”几声压抑却坚定的回应在雾气中响起。
这简短五个字,是从黑山堡那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魂,带着洗不掉的铁锈和血腥味,刻在了每个老兵的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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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亮,雾气稍散。对岸,隐约传来了动静。
来了!
先是细微的,然后是清晰的——马蹄叩击大地的闷响,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以及战马偶尔打响鼻的声音。
“准备!”刘大锤眯起那双狼一般的眼睛,低吼声瞬间传遍阵地。
所有人在一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弓弩手伏低身子,脸颊贴在冰冷的弓臂上,箭镞透过浅壕指向河滩。
火铳手则稳稳依托着岩石和沙袋垒砌的简易胸墙,火绳已然点燃,红色的光点在昏暗中忽明忽暗。那门三斤炮被两名炮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黑洞洞的炮口死死锁定在河面最狭窄处。
很快,对岸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马。大约有三百多名清军骑兵,穿着醒目的蓝色镶边盔甲,正是吴三桂麾下的关宁军斥候。
他们显然还没从前阵子应付作战的状态中走出来,此刻并没有丝毫戒备之心,甚至都没有派出前哨仔细侦查,便大摇大摆地开始涉水渡河。
河水被马蹄踏碎,溅起冰冷的水花。关宁骑兵们谈笑着,仿佛不是去战场,而是去郊游。他们傲慢地将自己的侧翼,完全暴露在坎儿坡的打击范围之内。
见状,刘大锤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他像最有耐心的老猎手,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进死亡陷阱。“稳住……都稳住……放近了打……听老子号令……”
当清军骑兵大半渡过河心,马腿都淹没在河水中的时候——
“虎蹲炮!给老子轰他娘的!”刘大锤高举的右手猛地劈下!
“轰!”
一声闷响,炮口喷出火光和浓烟,一片密集的铁砂碎瓷如同暴雨般泼向河心的骑兵!
“唏律律!”战马发出濒死的惨嘶,血肉之躯在如此密集的霰弹打击下如同纸糊!人仰马翻!血雾爆开!清澈的河水像是被倒入了一缸浓稠的红墨,顷刻间染红大片!
“弓弩,放!”
“火铳,自由射击!瞄准了打!”
几乎在炮响的同时,刘大锤的怒吼接连响起!
刹那间,箭矢和燧发枪弹丸如同飞蝗般从鹰嘴崖上倾泻而下!
刚刚遭受炮击、队形大乱的清军骑兵顿时成了活靶子,不断有人中箭落马,或被铅弹击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有埋伏!退!快退!”残余的关宁骑兵惊慌失措,拼命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狼狈不堪地向北岸逃窜,只在河心及南岸浅滩留下了几十具扭曲的人马尸体。
首战告捷!阵地上传来一阵压抑的欢呼。
新兵们脸上露出了兴奋和轻松。张望也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紧握刀柄的手心已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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