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南京。
年关将至,秦淮河畔的笙歌余韵亦未完全消散,一场冻雨,悄然浸透了这座六朝古都的肌骨。此时寻常百姓家已经开始了年节的庆祝,今年的新年却没让这些以往大肆铺张的江南世家感到一丝喜庆,取而代之笼罩在他们心头的,是一股无形的紧张感。
那位凭借强军锐卒坐镇南京,以“北伐御虏”为号,行雷霆手段之实的林天林经略,其麾下的“新政督察队”如同出鞘的利剑,在新年之前,便开始分赴各府县。
这些由军中基层军官和老兵组成的队伍,穿着统一的号服,佩着腰刀,带着测量工具和林天亲自签发的告示,他们的到来,在地方上引起了截然不同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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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府,武进县。
时近晌午,阴沉的天空却未见多少暖意。督察队一行十余人,在队长赵铁柱的带领下,步履铿锵地径直来到了武进县衙。赵铁柱年约三旬,原是磁州军老兵,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狰狞刀疤,在无声诉说着他过往的功勋。
县令孙有才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进士出身,在这武进县任上已盘桓近十载,早磨成了官场油条。
此刻,他正领着三班衙役,满脸堆笑地迎在衙门口,心中却早已叫苦不迭。南京王阁老那边递来的话言犹在耳——“酌情办理,拖延为上”,可眼前这群煞神,哪里是能“酌情”的主?
“赵将军一路辛苦,下官已备下薄酒……”孙县令快步上前,拱手作揖,试图以官场惯常的话术来套近乎。
赵铁柱大手一摆,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声音洪亮:“孙县令,酒就免了。经略大人钧令,清丈土地,厘清田亩,乃是当前第一要务。这是告示,”他从身旁书办手中接过一卷黄纸,刷地展开,露出上面遒劲的字迹,“请县令即刻派人张贴,晓谕全县。我等即刻便要开始清丈工作,还请县令派熟悉地方田亩的胥吏配合。”
孙县令脸色一僵,额角微微见汗,支吾道:“这个……赵将军,眼看春耕在即,此时大兴丈量,恐扰民生啊,万一耽误了农时,这干系……况且,县衙人手不足,这清丈之事,千头万绪,是否容下官慢慢筹划,待禀明府尊……”
“慢慢筹划?徐徐图之?”赵铁柱冷笑一声,打断他:“孙县令!北面鞑子会给我们时间慢慢筹划吗?经略有令,新政关乎抗虏大业,刻不容缓!人手不足?我这些弟兄都可以帮忙!孙县令,你只需配合即可。若有人阻挠清丈,便是对抗经略,破坏抗虏大局,按军法论处!”
他最后一句话杀气腾腾,配合着他脸上那道疤和身后士兵按刀而立的姿态,孙县令吓得一哆嗦,冷汗都下来了,连声道:“下官不敢,下官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赵铁柱不再废话,留下两名士兵“协助”县衙发布告示、征调胥吏,他自己则带着其余人,拿着鱼鳞册(土地登记册),直接奔赴城外的田庄。
他们选择的第一站,是县里一个有名的“钉子户”,乡绅李老爷的庄子。这李老爷与南京的张捷侍郎有姻亲关系,名下田产众多,但鱼鳞册上登记的和实际占有的,差距颇大。
李家庄园高墙深院,气象森严。这位李老爷早已得了快马传讯,此时正带着数十名手持棍棒的家丁护院,黑压压地堵在庄口。
他身穿绸缎棉袍,外罩貂皮坎肩,手里捧着个暖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位军爷,鄙人田亩皆有地契,合法合规。这清丈之事,还是等县里有了章程再说吧,免得惊扰了田地里的庄稼,坏了地气,这损失,可是不小啊。”言语间,软中带硬,隐带威胁。
赵铁柱根本不吃这套,直接展开告示,面向被这边动静吸引来越来越多的庄户、佃农,朗声将清丈土地的政令清晰有力地念了一遍。
念毕,他目光如电,射向李老爷:“李老爷,告示已明。你是自己配合,打开庄门,让我等依册丈量,还是我等‘请’你配合?”
他话音未落,身后一名士兵会意,“仓啷”一声,猛地抽出半截雪亮的腰刀,寒光在阴沉的天空下格外刺眼。
李老爷脸色一变,他身边的家丁也有些骚动。就在这时,人群中有胆大的佃农喊道:“军爷!李家占了小河沟那边我们村三十亩公田!册子上没有!”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对!还有东头那片坡地,原本是刘老棍家的祖产,前年被他们逼着低价‘卖’了,实际上是强占的!”
“河西那五十亩水田,原是王寡妇家的,也被他们用手段夺了去!”
有人带头,长期被压抑的怨气顿时爆发出来,庄户们七嘴八舌地开始揭发。
李老爷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指着那些平日里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庄户,尖声道:“反了!反了!你们这些刁民!竟敢血口喷人,诬陷乡绅!”
赵铁柱冷哼一声,声震四野:“听到了吗?李老爷!看来你这田亩,问题不小啊!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来人!进去,按册、按乡亲指认,一亩一亩地给我量清楚!谁敢阻拦,视同对抗官府,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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