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在意的角落,八月初五,四川保宁府境内。
烈日如同巨大的熔炉,无情地炙烤着巴山蜀水。
崎岖的山道在陡峭的崖壁间蜿蜒,艰难地向前延伸。李闯王骑在一匹肋骨嶙峋的瘦马上,那曾经睥睨天下的宽阔身躯,此刻在烈日下竟显得有些佝偻。
他望着前方缓慢蠕动的队伍,目光所及,尽是疲惫的面容、褴褛的衣衫和低垂的旗帜。这支离开关中时尚有数万之众的老营精锐,在翻越了绵延数百里的秦岭,穿行于这“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之后,早已不复往日雄风。
沿途,张献忠部下的小股部队如同附骨之疽,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不断从密林深处发动袭扰。他们不求决战,只是不断放冷箭、设陷阱、截断粮道,再一点点地放他们的血。
更致命的是粮草的匮乏,巴山深处的贫瘠难以供养大军,随军携带的粮食早已见底,士卒们不得不靠挖掘野菜、剥取树皮充饥。
伤病开始在军中蔓延,缺医少药使得许多曾经悍勇的老兵倒毙在路途旁,那偶尔传来的呻吟声,比震天的厮杀声更令人心头发沉,悄然侵蚀着这支队伍的骨髓。
“陛下,前面就是米仓道最难走的一段了,‘鬼见愁’。”制将军李岩策马靠近,声音沙哑低沉,他清俊的脸上此时也沾满了尘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斥候回报,前方十里处的隘口,发现有大西军活动的新鲜痕迹,人数不详,其占据了有利地形。”
李自成从喉咙里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甚至没有转头看李岩,目光死死盯着两侧如刀劈斧凿般的陡峭山崖。崖上林木蓊郁,那一片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色背后,仿佛隐藏着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随时可能射出夺命的冷箭。
张献忠,这个当年与他同举义旗、并称“闯献”的八大王,如今已在这“天府之国”经营了一年多,占据了成都平原等膏腴之地,兵精粮足,以逸待劳。而他李自成,却像是被猎人驱赶的困兽,仓皇南窜,客军深入这天府险塞。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不占。
一股混杂着愤懑和无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这张献忠,想当年同举义旗,共抗明廷,算起来也是袍泽一场!如今老子虎落平阳,他不念旧情也就罢了,竟还想要将老子赶尽杀绝!真真是豺狼心性!”他啐了一口干涩的唾沫,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
他深知,张献忠性情暴烈,猜忌心极重,绝不会容许自己这个“大顺皇帝”在四川分走一杯羹,动摇他“大西皇帝”的权威。自从大顺军踏足四川地界那一刻起,双方在川北地区的摩擦就从未停止,小规模的遭遇战、斥候战已经发生了十数次,互有伤亡,仇恨的种子早已埋下。
“陛下,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寻一处能够立足之地,让将士们得以休整,补充粮草辎重。”李岩强打起精神,冷静地分析,“这保宁府地瘠民贫,山高谷深,绝非久留之地。我军若能突破张献忠在梓潼、绵州一线布置的重兵阻截,南下进入成都平原,凭借其富庶,方有喘息之机,重振旗鼓。”
“谈何容易!”李自成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张献忠在川北经营日久,各处关隘要道皆布有重兵,严阵以待。咱们如今是人困马乏,若强行硬闯,纵然能突破一两道防线,也必然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这点老本拼光了,咱爷们就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北面层峦叠嶂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而且……阿济格那鞑子的精锐骑兵,还在汉中虎视眈眈。他们占据了陕西,巴不得咱和张献忠拼个你死我活,他好下山摘桃子,坐收渔翁之利。”
这才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清军的战斗力,他在山海关、在潼关都已领教过。阿济格和他的满洲铁骑,远比缺粮少械的张献忠更为可怕。
无论他和张献忠在四川争斗的结果如何,最终的胜利者,很可能都是那个在北方冷眼旁观的第三者。
队伍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继续艰难前行。马蹄踏在碎石上发出单调的哒哒声,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带起尘土,伤兵偶尔无法抑制的呻吟在山谷间回荡,更添几分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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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十,淮安,经略使府。**
书房内的林天放下手中来自各地的数份情报,指节轻轻敲打着光滑的红木桌面,眉头微蹙。
这些情报来源不一,有田见秀从黑山堡转来的关于北面清军动向的消息,有通过商贸渠道从湖广、四川传来的零星市井传闻和商旅见闻,也有军情司自身通过各种渠道汇总的内容。它们像一块块拼图,共同勾勒出千里之外的川地那复杂的局势。
韩承侍立一旁,见林天神色凝重,便轻声开口问道:“主公,可是西线有变?”
“李自成已经入川了。”林天将一份标注着“紧急”字样的情报递给韩承,语气平稳,“他走的米仓道,一路翻山越岭,沿途不断遭到张献忠部的截击和骚扰,损失不小。目前,他的人马被困在保宁府北部的崇山峻岭之间,进退维谷。更麻烦的是,清军阿济格部已经完全控制了汉中盆地,虽未大规模挥师入川,但其游骑斥候已频繁出现在川北边境地带,显然是在观望风向,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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