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带着江淮之地特有的潮热,拂过了军营,却吹不散中军大帐内那几乎凝滞的沉重。
黄得功此刻正独自坐在案前,那封来自崇祯的亲笔信,正静静地摊在案上,信纸边缘已被他无意识摩挲得微微卷曲。
御笔是真的,那有些熟悉的笔锋,他曾在多次捷报的谕旨上见过。信中的内容,字字句句,尽诛他心。
皇帝在徐州,处境堪忧,字里行间透出的无奈与殷切期盼,几乎要透纸而出。而南京那个朝廷,已彻底被马士英、阮大铖之流把持,矫诏擅权,软禁史可法,排挤忠良,倒行逆施……这一切,与他近来听闻的种种风声相互印证,指向一个他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的血色事实。
“呼——”黄得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试图将胸中的块垒一并吐出。他自幼行伍出身,凭着一身悍勇和忠贞,被陛下简拔于微末,累功至总兵,封靖南伯,镇守这庐州重镇。素以“忠勇”自诩,如今君父蒙尘,奸佞当道,他又岂能安坐于此?
一夜未眠,眼中布满了血丝,直到天色微明,帐外传来亲兵换岗的细微脚步声,他才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决断的光芒取代。他沉声下令:“去,请周昌和孙先生过来。”
少许后,他最信任的副将周昌,以及负责掌管钱粮文书幕僚孙先生,一同踏入帐内。帐中烛火未熄,混合着黎明的微光,映照着三人此刻凝重无比的面孔。
黄得功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用粗壮的手指将那封御笔信再次推到二人面前,声音因熬夜而异常沙哑:“信,你们昨夜都已看过了。这里没有外人,说说吧,我等……该如何决断?”
周昌性格耿直,早已按捺不住,率先开口:“大帅!这还有何犹豫?有陛下亲笔信在此,如陛下亲临!马士英、阮大铖倒行逆施,软禁史阁老,排挤姜曰广、高弘图等老臣,搞得南京乌烟瘴气,天怒人怨!那林天虽传闻行事霸道强硬,但其奉陛下诏令讨逆却是实情!末将以为,当遵陛下旨意,即刻整军,起兵清君侧,以正视听!”
他话语铿锵,代表了军中一大批渴望追随正统、对马士英集团极度不满的中下层将领的情绪。在他们看来,崇祯皇帝才是毋庸置疑的天子,林天则是战功赫赫的强援,投奔徐州,既是尽忠,亦是顺势而为。
孙先生则显得谨慎得多。他微微蹙着眉头,沉吟半晌,方才缓缓开口:“周将军忠勇可嘉,所言亦是正理。然……大帅,此事关乎我庐州镇上下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乃至江淮大局,不可不察,不可不慎啊。”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目光扫过黄得功紧锁的眉头,继续道:“林天势大,此乃确凿无疑之事实。然,其人心性究竟如何?是否真如其檄文所言,志在匡扶社稷,而非董卓、曹操之流?此其一虑也。我等若去,是雪中送炭,还是寄人篱下?需知,刘泽清旧部如今在徐州是何境遇,是被打散收编,还是依旧成建制?林天对待我等这些‘外来’将领,是何态度?尚未可知。此其二虑也。”
他稍稍提高了声调:“再者,马士英虽失道寡助,然其目前仍掌控南京中枢,手握伪诏,名义上可调遣江南诸镇。若我等此刻公然举义,其必视我为心腹大患,死敌无疑。届时,南京方面会作何反应?是否会命左良玉自西而来,高杰自东夹击?左良玉虽与马士英不和,但其麾下兵马数十万,动向不明,若其受南京利诱,或自行东下争权,我军将腹背受敌。此其三虑也!”
孙先生的话语,如同冷水浇头,道出了黄得功内心最深处的顾虑——前途未卜,以及对林天那个新兴集团的不完全信任。他黄得功半生戎马,挣下这份基业不易,麾下儿郎的性命,更不是可以轻易押上的赌注。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黄得功默默听着,他忽然抬起眼,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淮安的高杰,近来有何动静?”
周昌对此了然于胸,立刻回道:“回大帅,高杰依旧龟缩在淮安,加固城防,对南京来的命令阳奉阴违,多方搪塞。看样子,他是在待价而沽,观望风色。”
“待价而沽……”黄得功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明悟。高杰可以观望,因为他兵力比庐州强,且地处江北最前沿,无论是南京还是徐州,想要稳定江北局面,暂时都少不了他,他有观望和讨价还价的筹码。
而他黄得功呢?庐州虽也是江淮重镇,但兵力不及高杰精锐,地理位置也更偏内一些。若等到林天真的扫平了高杰,他再去投靠,那时人微言轻,还能有多少分量?还能保住如今的位置和麾下兵马吗?恐怕届时只能任人拿捏了。
孙先生敏锐地捕捉到了主将这一闪而逝的思绪,他压低声音,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大帅,或可……先行回复陛下,措辞恭谨,表明我庐州镇始终忠于陛下之心迹,但暂不公开举兵。如此,既回应了陛下旨意,留有余地,也可看看徐州那边后续如何对待我等。若林天果真雄主之姿,待我等以上宾,南京又生大变,届时再动不迟;若情况有异,亦可转圜……”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