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传 第70章 风雨同舟

慈宁宫佛堂那场看似平静的抄经祈福，如同一场无声的雷霆，在我心头炸响，余波震荡，经久不息。太后那看似温和、实则字字千钧的敲打，以及随后派心腹嬷嬷进驻长春宫东配殿的举动，都清晰地表明：这位深居简出的后宫至尊，已然将警惕与掌控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我的身上。她编织的那张名为“以和为贵”的网，正缓缓收紧，将我，连同病榻上的苏容华，一同笼罩其中。

长春宫西配殿的日子，因此变得更加如履薄冰。我言行举止愈发谨慎，协理宫务时，对涉及慈宁宫、长春宫东配殿乃至贤妃、德妃处的事务，皆加倍小心，事事留有记录，绝不擅作主张。每日前往东配殿向苏容华“问安”的例行公事，也成了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的考验。那两位新来的嬷嬷，眼神锐利，礼数周全，却无时无刻不透着一股审视与监视的意味。苏容华依旧缠绵病榻，气色灰败，见到我时，眼神躲闪，言语寥寥，仿佛惊弓之鸟。我们之间的对话，仅限于浮于表面的问候与安慰，在慈宁宫嬷嬷的注视下，宛如戴着镣铐的舞蹈。

皇帝那边，自内务府整顿风波后，似乎再次陷入了沉默。边境军报仍是朝廷重心，他再无新的指示通过高德忠传来。这种沉默，是信任后的放手，还是风暴前的静观？我不得而知，只能按照他之前“静候时机”的暗示，继续扮演好“沉稳细心”的婉仪角色，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艰难维持着平衡。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欲蛰伏，却有人不愿见我安宁。

这日，我正与尚仪局的女官核对中秋宫宴的乐舞单子，贤妃宫里的掌事宫女又来相请，言道景仁宫新得了些上用的杭菊，请我过去品茗。又是品茗？我心中警铃微作，贤妃的拉拢，似乎并未因太后的干预而停止，反而更加频繁了。

踏入景仁宫暖阁，茶香氤氲。贤妃今日气色颇佳，身着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宫装，比往日更添几分明媚。她亲自执壶为我斟茶，笑意温婉：“婉仪妹妹来了，快尝尝这杭菊，是今岁的新茶，清心明目最是相宜。”

“谢娘娘。”我双手接过茶盏，浅尝一口，赞道：“果然清洌甘醇，娘娘好品味。”

“妹妹喜欢便好。”贤妃放下茶壶，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几分关切，“瞧妹妹眼下似有青影，可是近日宫务繁忙，未曾歇好？”

我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劳娘娘挂心，只是秋燥，夜间睡得浅些，并无大碍。”

“秋日天干物燥，是该好生保养。”贤妃颔首，话锋却自然而然地一转，语气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说起来，前儿去给太后请安，见太后娘娘气色似比前些时日好了些，只是……提起苏容华，仍是忧心忡忡。长春宫那边，有慈宁宫的嬷嬷们精心照料，想来容华妹妹的病体，不日便可痊愈了罢？”

她提起了太后，提起了苏容华，提起了慈宁宫的嬷嬷！我指尖微微一颤，杯中的茶水漾起细微的涟漪。贤妃这是在试探我对太后插手长春宫之事的反应！

“太后娘娘慈晖普照，容华娘娘洪福齐天，又有太医悉心诊治，定能早日康复。”我垂眸，给出一个最稳妥、最官方的回答。

贤妃似乎对我的滴水不漏并不意外，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只是……经此一劫，容华妹妹心性怕是受损不轻。如今长春宫内外，眼线众多，她年纪又轻，只怕……日后日久，心中抑郁，反于病情无益。”她抬眼看向我，目光深邃，“妹妹与她比邻而居，平日若得闲，不妨多去宽慰一二。毕竟，姐妹之间，总比那些奴才们，更能说说体己话。”

我的心猛地一沉！贤妃这是在暗示我，利用“姐妹之情”去接近苏容华，甚至……从她口中探听些什么？她想知道什么？是想知道苏容华对中毒之事的真实看法？还是想通过我，了解太后对长春宫的控制到了何种地步？亦或是，她想借我之手，向苏容华传递某种信息？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提议！太后派来的嬷嬷如同铜墙铁壁，我若贸然与苏容华深谈，无异于火中取栗。一旦被察觉，太后震怒之下，我必将首当其冲。可若直接拒绝贤妃，便等于断了她拉拢我的念想，甚至可能被视为投向太后一方，后果同样难料。

我沉吟片刻，斟酌着词语道：“娘娘心慈，念及姐妹情谊，臣妾感同身受。只是……容华娘娘如今静养，太医嘱咐切忌忧思。且慈宁宫的嬷嬷们经验老到，伺候定然周全。臣妾愚钝，只怕言语不当，反扰了容华娘娘清静。平日里依礼问安，略尽心意便好，若过分亲近，恐有不妥。”

我既表达了关心，又点出了太医的嘱咐和太后嬷嬷的存在，暗示此事敏感，不宜妄动，将决定权委婉地推了回去。

贤妃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但很快便被笑意掩盖：“妹妹思虑周全，是本宫心急了。只是看着容华妹妹如此，心中实在不忍。”她不再坚持，转而聊起了宫宴的筹备，仿佛方才那番话只是随口感叹。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我便起身告辞。走出景仁宫，秋风吹拂，我却觉得背心一片冰凉。贤妃的拉拢，已然带上了明确的利用色彩，甚至不惜将我置于险地。而太后的监控，又如影随形。我仿佛被困在了一座无形的牢笼里，左右皆是悬崖。

回到长春宫，已是夕阳西下。行至西配殿门口，却见阿尔丹公主提着个小食盒，正翘首以待。见到我，她立刻欢快地跑过来：“沈婉仪！你可算回来了！我带了新做的奶糕子，可香了，给你尝尝！”

看着她明媚无邪的笑容，我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在这充满算计的深宫里，阿尔丹的纯粹显得尤为珍贵。

“公主殿下怎么来了？”我笑着将她迎进殿内。

“闷得慌嘛！皇表哥整天忙，贤妃娘娘她们也说宫务忙，都没人陪我玩儿。我看你这儿清静，就来找你说说话儿。”阿尔丹自顾自地打开食盒，拿起一块奶糕塞给我，又自己拿了一块吃起来，腮帮子鼓鼓的，“唔，好吃！你快尝尝！”

我接过糕点，心中温暖。阿尔丹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日骑射的趣事，抱怨着宫廷规矩的繁琐，天真烂漫，毫无心机。在她面前，我似乎才能暂时卸下心防。

然而，就连这片短暂的宁静，也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挽月神色紧张地进来，低声禀报：“娘娘，东配殿那边……方才太医诊脉，说容华娘娘忧思过度，肝气郁结，病情……似有反复之象。”

苏容华病情反复？我心中一惊。是确是因恐惧和压抑导致病情加重？还是……这“反复”本身，就是某种信号？是太后进一步施压的结果？还是有人不想让她“好好”起来？

阿尔丹也听到了，眨着大眼睛问：“苏容华病又重了？真可怜……沈婉仪，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看着阿尔丹清澈的眼眸，又想到贤妃的暗示，太后的监控，以及东配殿那未知的波澜，心中一片冰凉。这长春宫的风雨，已然同舟，无人能够独善其身。我这条小船，能否在接下来的惊涛骇浪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夜色，悄然笼罩了重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