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传 第57章 新枝入宫

内务府副总管董公公倒台的余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层层扩散，久久未平。永寿宫墙角的死鼠警告，虽被悄然处理，但那血腥的恶意却如阴冷的蛛网，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我愈发深居简出，非必要绝不踏出宫门半步，连晨省也常以“太医嘱咐静养”为由告假。永寿宫仿佛真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病坊，静得只闻风吹叶落之声。

然而，这死水般的沉寂，终究被一道来自宫外的消息打破。这日，挽月从尚宫局领份例回来，脸上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惊诧与忧色，屏退左右后，低声道：“娘娘，奴婢方才听说，太后娘娘的母家，承恩公府上的大小姐，不日便要入宫了。”

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承恩公府的大小姐？”我重复了一句，心中警铃微作。太后母家的姑娘，在这个当口入宫？绝非寻常省亲那么简单。董公公刚倒，内务府权力洗牌之际，太后此举，意欲何为？

“可知是以何名目入宫？是暂住，还是……”我放下笔，凝神问道。

“听说是太后娘娘凤体违和，思念家人，特召侄孙女入宫侍疾，以慰寂寥。”挽月的声音压得更低，“但……尚宫局那边已在悄悄准备迎接事宜，规制……似乎比寻常宗室女眷入宫要高上许多。”

侍疾？我心中冷笑。太后“凤体违和”已久，早不思念晚不思念，偏偏此刻思念？且侄孙女侍疾，何须如此兴师动众？这分明是……要为后宫引入新的势力！太后眼见柳贵妃这枚最重要的棋子折了，内务府又被皇帝趁机整顿，这是要亲自下场，扶植新的代言人，以维持甚至扩张其在后宫的影响力！

端嫔那句“近日或有新人入局”，果然应验了！而这“新人”的来头，竟是如此之大！太后的亲侄孙女，身份尊贵，一旦入宫，位份绝不会低，甚至可能直接威胁到贤妃、德妃乃至……我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婉嫔的地位。后宫格局，将再次面临洗牌。

“可知这位大小姐性情如何？”我沉声问，知己知彼，方能应对。

挽月摇摇头：“奴婢打听得不细，只听闻这位苏小姐年方十六，闺名静瑶，是承恩公的嫡长孙女，自幼养在深闺，据说……性情柔顺，知书达理。”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承恩公府门第显赫，苏小姐又是太后嫡亲的血脉，只怕……柔顺之下，未必简单。”

苏静瑶。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波澜起伏。十六岁，正是如花的年纪，又是太后母家的贵女，她的入宫，无疑将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太后会将她安排在何处？会给她怎样的位置？皇帝又会如何应对？贤妃、德妃乃至一直隐在幕后的端嫔，又会作何反应？

接下来的几日，有关这位苏大小姐即将入宫的消息，如同春日柳絮，悄然传遍了宫闱的每个角落。宫人们窃窃私语，各宫主位也明显加强了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与躁动。连一向沉稳的贤妃，晨省时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凝重。德妃更是几次欲言又止，看向我的目光复杂难辨。

我依旧称病静养，冷眼旁观。我知道，在这场新的风暴面前，我位份不高，根基尚浅，贸然动作只会引火烧身。唯有静观其变，看清各方动向，才能寻得立足之地。

终于，太后的懿旨正式颁下：承恩公嫡孙女苏氏静瑶，秉性柔嘉，端庄淑睿，太后甚为喜爱，特恩准入宫陪伴，赐居长春宫侧殿，封为正五品容华，三日后入宫。

旨意一出，六宫皆惊！

长春宫侧殿！那是昔日贵妃柳玉娇的居所侧翼，虽非主殿，但意义非凡！太后竟将侄孙女直接安排进了长春宫！这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苏容华将是接替柳贵妃、执掌后宫权柄的候选人！正五品容华的位份，更是直接越过了众多资历深厚的妃嫔，仅次于贤妃、德妃，与我这个婉嫔平起平坐！而“容华”封号，寓意容貌光华，德行包容，更是寄予厚望！

好一招雷霆手段！太后这是丝毫不加掩饰，要强势扶持自家势力了！

消息传到永寿宫，挽月等人的脸色都白了。长春宫侧殿，正五品容华……这苏容华一入宫，便将处于风口浪尖，而与她位份相同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坐在窗下，望着院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木兰，心中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太后的意图已昭然若揭，反而少了猜测的煎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这位苏容华是“真柔顺”还是“假温婉”，总要见过才知。

三日后，苏容华入宫。仪式虽未大肆操办，但太后亲自在慈宁宫接见，皇帝亦按制赏下诸多物品，排场丝毫不减。是日，各宫妃嫔皆需至慈宁宫外依礼迎候。

我不得不“病愈”出席。穿着婉嫔品级的吉服，站在妃嫔队列的中后位置，垂首静立。阳光有些刺眼，琉璃瓦反射着金光，晃得人眼花。耳边是窃窃私语声，我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我的方向，有同情，有审视，更有幸灾乐祸。

良久，慈宁宫宫门大开，太监高声唱喏。只见一位身着湖蓝色绣缠枝玉兰宫装的少女，在太后身边嬷嬷的搀扶下，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她身量未足，略显单薄，但步履轻盈，姿态优雅。梳着双鬟望仙髻，簪着点翠步摇，流苏轻晃，衬得一张瓜子脸莹白如玉，眉眼细致，果然是一副好相貌。

她行至殿前，依礼向太后、皇帝跪拜，声音清柔悦耳，如出谷黄莺：“臣女苏静瑶，叩谢太后娘娘、皇上隆恩。”

太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切的慈爱笑容，亲自虚扶一把：“好孩子，快起来，以后在宫中，要恪守宫规，和睦姐妹，用心侍奉皇上。”

皇帝萧景琰端坐其上，神色平淡，只淡淡道：“苏容华初入宫闱，好生安顿，缺什么短什么，向内务府支取便是。”语气客气而疏离。

苏静瑶再次谢恩，起身时，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阶下众妃嫔。那目光清澈柔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与不安，仿佛一只误入琼林的小鹿，我见犹怜。然而，就在那目光与我对视的一刹那，我敏锐地捕捉到，那清澈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与……估量。虽然只是一瞬，却让我心中一凛。

这绝非一个单纯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能有的眼神。

迎驾礼成，各宫妃嫔依次上前见礼。贤妃、德妃作为高位妃嫔，率先上前，言语温和，姿态却带着隐隐的矜持。苏静瑶一一回礼，态度恭谨，言语得体，应对间毫无怯场之色。轮到我们这些嫔位时，她亦是微微颔首，笑容温婉。

轮到我了。我上前一步，依礼道：“臣妾婉嫔沈氏，见过苏容华。”

苏静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笑容愈发柔和，甚至带着几分好奇：“这位便是婉嫔姐姐吗？静瑶初来乍到，久闻姐姐贤德之名，日后还请姐姐多多指点。”她声音甜软，语气真诚，若非我方才捕捉到那一丝异样，几乎要被她这纯良无害的表象所迷惑。

“容华娘娘谬赞了，臣妾愧不敢当。”我垂首谦逊道，“娘娘初入宫闱，若有需要，臣妾定当尽力。”场面话总要说得圆满。

又寒暄了几句，众人便各自散去。回永寿宫的路上，挽月低声道：“娘娘，这苏容华看着倒是和气。”

我望着宫道两旁高耸的红墙，淡淡道：“和气？但愿吧。”深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表面和气的蛇蝎。太后苦心孤诣安排进来的人，又怎会真是纯良小白兔？她的“柔顺”，恐怕只是更高级的铠甲罢了。

苏静瑶的入宫，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接下来的日子，她果然“性情柔顺”，每日准时向太后请安，对贤妃、德妃恭敬有加，与低位妃嫔相处也毫无架子，很快便赢得了“平易近人”的好名声。她住在长春宫侧殿，却并未急于插手宫务，只每日陪着太后说话解闷，或是自己在宫中读书习字，显得十分安分守己。

然而，我冷眼旁观，却发现了几处不寻常。其一，她虽不直接过问宫务，但太后以“容华初入宫，需熟悉规制”为由，让内务府每日将部分无关紧要的账目副本送至长春宫侧殿“阅览学习”。其二，她身边跟着的两个贴身嬷嬷和一名大宫女，眼神锐利，行事老练，绝非寻常仆役。其三，贤妃和德妃对她的态度，在表面的客气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与疏远。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位看似无害的苏容华，就像一枚被精心擦拭后放入棋盘的棋子，她的落点，已然改变了整个局面的力量对比。而我，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在这新一轮的暗流涌动中，找到那条最稳妥的路径。

窗外的木兰花瓣被风吹落，悠悠飘旋。我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