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传 第293章 凤血玄黄（17）

黑森林深处，白昼的光线被层层叠叠、纠缠如鬼爪的枯枝败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斑驳陆离、如同垂死者脸上最后光斑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和某种野兽巢穴特有的腥臊气息，混合着众人身上久久不散的血腥与汗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死寂是这里的主旋律，唯有间或响起的、不知名鸟兽发出的凄厉啼叫，或是枯枝被踩断的脆响，才能短暂撕裂这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静谧，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死寂吞没。

沈清漪靠坐在一棵半枯死的巨树虬结的根部凹陷处，仿佛要将自己嵌入这冰冷的木头中。连日的逃亡、巨大的悲恸、以及无时无刻不啃噬着心脏的恐惧，已将她最后一丝力气抽干。她的脸颊深深凹陷，嘴唇干裂泛白，眼窝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整个人如同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唯有怀中那个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是支撑她不至于彻底垮掉的唯一支柱。

阿尔丹依旧昏迷着，小脸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蜡黄色，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令人心碎的嘶声。胡军医刚刚又强行给她喂下几滴用最后一点老参须熬成的参汤，但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浸湿了沈清漪早已被泪水、血水和露水浸透的衣襟。小女孩眉心那点幽蓝的印记，颜色黯淡得几乎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生命的气息，正从这具小小的身体里飞速流逝。

“胡先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沈清漪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

胡军医瘫坐在一旁，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满是疲惫与深深的无力感。他沉重地摇了摇头，老眼浑浊：“娘娘……公主殿下心脉受损太重，寒气已侵入五脏六腑……非寻常药石能及。除非……除非有至阳至纯的天地灵物，或是精通上古医道的大能出手，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这荒山野岭……” 他没有说下去，但绝望已写满脸上。至阳灵物？上古大能？在这朝不保夕的逃亡路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丝尖锐的疼痛狠狠刺穿了沈清漪早已麻木的心脏。她将脸深深埋进阿尔丹冰凉的发丝间，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难道……难道她拼尽一切，牺牲了所有，最终还是保不住女儿吗？赵擎……我对不起你……巨大的悲伤如同冰潮，瞬间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一直在外围警戒的秦风，带着一身露水和凝重之色快步走来。他示意了一下不远处那几个同样疲惫不堪、却依旧强打精神警戒的斥候，压低声音对沈清漪道：“娘娘，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公主殿下需要静养和救治，我们带的干粮和药物也快耗尽了。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落脚点和药物。”

沈清漪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濒死野兽般的厉色：“去哪里？慕容锋和李贽的追兵恐怕已封锁了所有通往南方的要道！各地关隘也必然收到海捕文书！我们如今是丧家之犬，天下之大，何处容身？”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失控的尖锐。

秦风目光沉静，却异常坚定：“末将刚才仔细回想，苏帅……苏帅生前曾多次提及，他在江南经营多年，并非只在明面上。除了军中的暗桩，在民间……尤其是一些远离官道的村镇、甚至……江湖之中，也埋下了一些极其隐秘的棋子，以备不时之需。其中，似乎就包括几位隐于市井的杏林高手，和几处绝对安全的隐秘据点。”

“江南……江湖……”沈清漪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求生的本能点燃。是啊，如今庙堂已无她们立足之地，或许……那看似混乱、却也可能藏有一线生机的江湖，是唯一的出路？苏定方老谋深算，或许真的留下了后手？

“可知具体联络方式和地点？”她急问。

秦风摇了摇头，面露难色：“苏帅行事极为谨慎，这些最核心的机密，通常只有他本人才完全掌握，或者……以极其隐秘的方式记录。末将只是偶然听其提起过只言片语，具体……需要到了江南地界，再设法寻找线索。”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江南如今是镇海侯李贽的势力范围，虽非铁板一块，但也危机四伏。我们必须万分小心。”

希望依旧渺茫，但总好过坐以待毙。沈清漪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了一眼怀中气若游丝的女儿，又看了看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誓死追随的部下，一股沉重的责任感压上了心头。她不能倒下去，至少，在给阿尔丹找到一线生机之前，不能！

“好！就去江南！”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秦将军，你熟悉路径，由你规划路线，我们尽量避开官道和城镇，走山野小路。胡先生，你想尽一切办法，用现有的药材，吊住公主的性命！挽月……” 她看向一旁强撑着包扎伤口的挽月，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你伤势不轻，尽量保存体力。”

“是！娘娘！” 众人凛然应声，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计议已定，众人不敢久留，稍作休整后，便再次启程。秦风凭借丰富的经验和一张简陋的羊皮地图，带领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如同幽灵般在黑森林和连绵的丘陵间穿梭。他们专挑人迹罕至的兽径、干涸的河床前行，昼伏夜出，躲避着任何可能的人烟。

路途的艰难远超想象。食物短缺，只能靠采摘野果、挖掘草根，偶尔设下简易陷阱捕捉小兽果腹。夜晚的寒冷深入骨髓，只能几人挤在一起，靠体温相互取暖。阿尔丹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会短暂地苏醒片刻，睁着茫然的大眼睛看着母亲，发出微弱的哭泣，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迷，每一次都让沈清漪的心如同在油锅中煎熬。胡军医想尽办法，用沿途能找到的草药勉强维持，但效果微乎其微。

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众人如惊弓之鸟，以为是追兵赶到。沿途经过一些被战火波及的荒村，看到的尽是断壁残垣和无人收殓的尸骨，更添几分凄凉与绝望。沈清漪常常在深夜无法入睡，抱着女儿，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前途的恐惧，以及对赵擎无边无际的思念与悲痛。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吗？澶州城那冲天的金光和龙吟，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

然而，或许是上天终究不忍断绝最后一丝希望，或许是阿尔丹体内那特殊的冰裔血脉在绝境中显露出了一丝顽强，在经历了数日非人的跋涉后，小女孩的病情竟然奇迹般地没有继续恶化，甚至偶尔气息会平稳一些。而沈清漪，也在这种极致的磨难中，以惊人的速度蜕变着。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羽翼之下的深宫太后，而是一个为了保护女儿可以豁出一切的母亲，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逃亡者。她的眼神日益冰冷沉静，心思愈发缜密果决。

这一日黄昏，队伍终于艰难地穿越了最后一片丘陵地带，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浑浊的大江横亘在前，江对岸，是起伏的、笼罩在暮霭中的绿色山峦。与北方的苍凉雄浑不同，那里的山显得更加秀美湿润。

“娘娘，过了这条沧澜江，就是江南地界了。”秦风指着对岸，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对岸有我们一个早年设置的、极其隐秘的渡口和接头点，或许……能有转机。”

希望，仿佛就在对岸。但沈清漪看着滔滔江水，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渡过这条江，意味着真正踏入李贽的势力范围，前途更加吉凶难料。她低头，看着怀中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的阿尔丹，轻轻抚摸着女儿冰凉的小脸。

“阿尔丹，再坚持一下……母后带你过江……我们……回家。” 她低声呢喃，不知道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回家？哪里还有家？但只要母女二人还在一起，哪里都可以是家，也哪里都可能是坟墓。

凤渡沧澜，前路茫茫。江南的烟雨，等待她们的，是救赎的良药，还是……更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