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传 第206章 凤翼北归（下）

居庸关的轮廓在如血残阳下，如同一位伤痕累累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巨人，沉默地俯瞰着关前这片骤然沸腾起来的临时营盘。当赵擎的帅旗出现在关外五里处的消息如同野火般传开时，整个北疆防线都为之震动。压抑已久的绝望与等待，瞬间转化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近乎癫狂的士气高涨！无数溃散的士卒、坚守的边军、逃难的百姓，如同百川归海，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这支突然出现的、象征着最后希望的王师周围。

营地中央，那面玄底金边的“赵”字帅旗迎风猎猎作响，旗下临时搭建的点将台前，黑压压跪倒了一片又一片的将士。他们衣甲残破，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未愈的伤疤，但那一双双望向帅旗的眼睛里，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炽热与忠诚。他们高呼着“镇国公千岁！”、“誓死追随大元帅！”的号子，声浪震天，仿佛要将连日来的屈辱、恐惧与悲愤尽数倾泻出来。

我站在点将台侧后方临时支起的营帐入口，身披玄色斗篷，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面迎风招展的帅旗上，心中百感交集。赵擎的威名，在这北疆之地，竟已深入人心至此！他便是军心，便是士气，便是这摇摇欲坠的防线最后的精神支柱！然而，唯有我知道，此刻支撑着这如虹士气的，只是一个重伤未愈、强撑着一口气的躯壳，以及一个……惊天的谎言。

赵擎终究没有听从劝告。在得知关内军民如此殷切期盼后，他强令影一和胡军医用银针药物暂时激发残存元气，换上了那身象征着他无上权威的玄甲，披上墨色大氅，在秦风与赫连朔一左一右的护卫下，登上了点将台。

当他出现的那一刻，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几乎将点将台掀翻！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玄甲在夕阳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面色虽苍白如纸，薄唇紧抿，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台下万千将士时，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睥睨天下、定鼎乾坤的决绝气势！他仅仅只是抬手虚按，喧嚣的现场便瞬间鸦雀无声！

那一刻，我几乎要以为他真的已然痊愈。唯有离得最近的我，能看到他负在身后、隐藏在氅衣下的手，在微微颤抖；能听到他开口时，那声音虽借助内力传遍全场，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虚弱。

“北疆的儿郎们！”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逆贼叛乱，国都蒙尘，此乃国仇！吐蕃犯境，屠我百姓，此乃家恨！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他每说一句，台下将士的呼吸便粗重一分，眼中怒火便炽烈一分。

“本帅，回来了！”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南方，寒光凛冽，“带着皇上的期许，带着太后的重托，回来了！与尔等共守国门，雪此奇耻！”

“誓死追随大元帅！诛逆平叛！驱逐胡虏！” 秦风适时振臂高呼。

“誓死追随大元帅！诛逆平叛！驱逐胡虏！！” 数万人的怒吼汇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连居庸关的城墙似乎都在震颤！

赵擎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激动得扭曲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队伍最前方，一位须发皆白、身披残甲、却目光炯炯的老将身上——正是北疆大都督郭放。

“郭老将军！”赵擎沉声道。

“末将在！”郭放踏前一步，声若洪钟，老泪纵横。

“北疆防务，辛苦老将军了！如今情况如何？”

“回大元帅！”郭放抱拳，声音带着悲愤与决绝，“叛军与吐蕃联军主力约二十万，已占据京城，正分兵劫掠京畿，其前锋已抵拒马河，距此不足三百里！关内现有可战之兵连同收容溃卒，计五万余人，然粮草仅支半月，箭矢军械匮乏！然……”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只要大元帅在，只要这面帅旗在，北疆儿郎，人人敢死！关在人在，关亡人亡！”

“好！”赵擎重重一拍案几，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却被他自己强行稳住，“有关将军此言，本帅心安！传令！即刻起，北疆所有兵马，皆由本帅节度！着郭放仍领副帅，统筹防务！秦风，整编京营残部，充入中军！赫连朔！”

“末将在！”赫连朔踏前一步。

“着你率‘雪凰军’为先锋，多派斥候，严密监控敌军动向！”

“末将领命！”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断，条理分明，迅速将混乱的军心重新凝聚、整合。所有人都看到了主心骨，看到了希望。

然而，就在这士气达到顶点的时刻，异变陡生！

或许是天意，或许是**，一阵强劲的穿堂风猛地刮过点将台，卷起了赵擎墨色大氅的一角！就在那大氅翻飞的瞬间，站在侧前方角度的一名眼尖的校尉，猛地瞥见了赵擎玄甲之下，胸口处那微微渗出的、刺目的暗红！

“大元帅！您的伤？！”那校尉失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让狂热的气氛为之一滞！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赵擎胸口那若隐若现的血渍上！

赵擎脸色骤变，猛地想用大氅掩盖，却已是迟了！他本就靠药物强撑，心神激荡之下，那口强行压下的逆血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如同凄艳的梅花，喷洒在点将台冰冷的木板上，触目惊心！

“大元帅！”

“侯爷！”

台下台上，一片骇然惊呼！赵擎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擎哥！”我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惊呼着冲上前，和影一一起扶住他软倒的身躯。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已然昏死过去。

刚刚凝聚起来的士气，眼看就要瞬间崩溃！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主帅重伤垂危，这仗还怎么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赵擎，看着台下惊慌失措的将士，看着郭放、秦风等人惨白的脸色，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决绝，猛地自心底升起！不能乱！此刻一乱，万事皆休！

我猛地抬起头，一把扯下遮掩容貌的斗篷风帽，露出真容，运起体内那股灼热的力量，声音清越而冰冷，如同凤鸣九天，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肃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女声和那通身的威仪所慑，愕然望来。

我扶着赵擎，挺直脊梁，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宣告：

“本宫乃大周摄政太后沈清漪！镇国公乃为国负伤，旧疾复发，需静养些时日！然，北伐平叛之大计，早已由本宫与镇国公共同议定！帅印在此，军令如山！”

我高举手中那枚沉甸甸的、由赵擎昏迷前塞入我手中的玄铁帅印，阳光下，印信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郭放、秦风、赫连朔听令！”

郭放等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到我手中的帅印，又看到我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瞬间明白了什么，齐齐单膝跪地：“末将（臣）在！”

“即日起，北疆军务，暂由本宫权摄！尔等需恪尽职守，严守关隘，整军备武，等候战机！敢有动摇军心、玩忽职守者，立斩不赦！”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凛冽，混合着体内那股凤凰精血带来的奇异威压，竟暂时镇住了场面。

“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郭放等人重重叩首。台下将士面面相觑，虽仍有疑虑，但在将领的弹压和这突如其来的“太后监国”的威仪下，骚动渐渐平息。

我立刻下令，让胡军医和影一将赵擎抬回帅帐急救，并严密封锁消息。同时，以赵擎需要绝对静养为由，下令全军由攻势转为守势，紧守关隘，没有我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亦不得打扰赵擎“静养”。

一场潜在的崩溃，被强行压制了下去。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赵擎重伤昏迷的消息，绝不可能长久隐瞒。我必须在他醒来之前，稳住局势，甚至……要打出足以震慑敌人的战绩，才能维持这脆弱的平衡。

回到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帅帐，看着榻上脸色灰败、生死不知的赵擎，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几乎让我窒息。胡军医施针用药后，面色凝重地告诉我，赵擎此次是真正的油尽灯枯，心脉近乎碎裂，全凭一股先天真气吊命，能否醒来，何时醒来，皆是未知。

“娘娘，” 高德忠悄步进来，低声道，“郭放、秦风、赫连朔三位将军在外求见。”

该来的，终究要来。他们需要我一个解释，一个能让北疆数万军民安心的说法。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镜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鬓发，擦去眼角未干的泪痕，眼中重新凝聚起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宣。”

帐帘掀开，郭放、秦风、赫连朔三人走了进来。郭放目光复杂，带着审视与担忧；秦风眼神焦灼，满是忠诚与急切；赫连朔则依旧面色平静，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臣等参见太后娘娘。”三人行礼。

“平身。”我端坐主位，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镇国公伤势如何，尔等已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本宫临危受命，权摄军务，乃不得已而为之。北疆安危，系于诸位将军之身。有何建言，但讲无妨。”

郭放率先开口，声音沉重：“娘娘，军中已生疑虑，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侯爷伤重，此事必须妥善处置，否则军心必溃。”

秦风急道：“娘娘，当务之急是稳定内部，严防奸细，同时主动出击，打几个胜仗，方能重振士气！”

赫连朔则道：“娘娘，末将以为，敌众我寡，硬拼非良策。当依托关隘，固守待援，同时遣使联络尚未附逆的藩镇，分化瓦解敌军。”

我静静听着，心中飞速权衡。郭放老成持重，秦风锐意进取，赫连朔心思缜密。他们的建议都有道理，但都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主帅缺位带来的权威真空。

“诸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我缓缓开口，“然，当今第一要务，乃是‘定’！定军心，定防务，定后方！”

我目光锐利地看向郭放：“郭老将军，北疆防务，您最熟悉。关隘加固，粮草调配，溃兵整编，这些基础之事，不容有失！本宫予你全权，若有怠慢者，无论官职，先斩后奏！”

“老臣遵旨！”郭放精神一振，重重抱拳。

我又看向秦风：“秦将军，整军备武，操练士卒，由你负责。本宫要你在半月之内，练出一支可战之兵！同时，军中斥候加倍派出，本宫要清楚敌军的一举一动！”

“末将领命！”秦风肃然应诺。

最后，我看向赫连朔：“赫连将军，你的‘雪凰军’战力强悍，乃我军尖刀。暂驻关内休整，但需时刻备战，听候调遣。另，联络藩镇之事，可由你遣熟谙中原事务的部下秘密进行。”

“末将明白。”赫连朔躬身。

分配完任务，我语气转冷，带着森然杀意：“自即日起，北疆实行军管！凡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通敌叛变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诛连三族！本宫与镇国公同在，与北疆共存亡！”

我的果决与狠厉，暂时镇住了三位将领。他们齐声应诺，领命而去。

帐内重归寂静。我瘫坐在椅子上，冷汗已浸透重衣。刚才的强势，不过是虚张声势。我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赵擎昏迷，我以一介女流之身，能否真正驾驭这些骄兵悍将？能否抵挡住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我走到榻边，握住赵擎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泪水无声滑落。

“赵擎，你快点醒过来……这江山太重，我……快撑不住了……”

然而，回应我的，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和帐外呼啸的风声。

就在这时，阿尔丹悄悄走了进来，她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脸上写满了担忧与坚强。

“母后，您喝点药吧。胡军医说，您也需静养。”

我看着女儿，心中酸楚，却强挤出一丝笑容，接过药碗：“阿尔丹，怕吗？”

阿尔丹摇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有母后在，有赵侯爷在，儿臣不怕。母后，您要保重身体，赵侯爷……他一定会醒的。”

女儿的话，如同寒夜中的一点星火，给了我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力量。

我必须撑下去。为了他，为了女儿，也为了这万千将士和百姓的希望。

凤翼北归，栖于危巢。风雨已至，除了迎战，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