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与城市的棱角 第76章 面馆产权文件

拆迁队的皮靴踏碎门口凝结的晨露时，阿林正在后厨揉第三团面。八角、桂皮与老汤的醇厚香气中，那声吱呀——的推门响动显得格外刺耳。他抬头，透过传菜口看见七个人影逆光站在门口，为首的捏着一张泛黄纸张，边缘脆得像枯叶。

老板在吗？穿藏蓝制服的男人用指节叩了叩收银台玻璃，市政规划通知。

面粉从阿林指缝簌簌落下。他解下围裙擦了擦手，那上面还沾着今早调酱汁时溅上的麻油渍。推开厨房弹簧门的瞬间，八月炽烈的阳光正斜斜劈进面馆，将雕花窗棂的阴影烙在拆迁队长手中的宣纸上。浮尘在光柱里翻滚，像极了二十年前教室里飘飞的粉笔灰。

这地界...队长老陈眯眼辨认着褪色朱砂印，根据1985年城建档案，二十年前是城南中学的德育处？

阿林的喉结动了动。他目光越过老陈肩头，落在店面正中央那根斑驳的松木梁柱上。两道平行的刻痕在光照下泛着琥珀色光泽，凹陷处积着经年累月的油垢，却依然清晰如昨。

可不是嘛。阿林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记忆的河流上，那根梁柱...还留着当年的体育课标尺呢。

几个年轻队员好奇地凑近柱子。老陈用指腹摩挲着刻痕：这凹槽...像是用金属反复刮出来的？

1998年9月16日。阿林突然笑起来，眼尾挤出细密的纹路。他踮脚比划着：当时我这么高，张猛那小子...话音未落，木门地被撞开，铜铃铛摔在地上发出清越的悲鸣。

林老板！听说要拆——闯进来的中年男人猛地刹住脚步。张猛剪裁精良的西装与面馆泛黄的墙皮形成荒诞对比，唯有领带夹上那枚褪色的城南中学校徽泄露了往事。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般黏在梁柱上，真皮公文包砸在青砖地面。

值日生张猛。阿林突然用擀面杖敲了敲墙面，簌簌落下的墙灰里露出半截粉笔字：周三值日：张猛、林...后面的字迹已经模糊成灰白色雾霭，当年你逃值日去看NBA转播，害我被教导主任罚扫一个月厕所。

张猛怔了怔，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眼角挤出与阿林如出一辙的纹路：放屁！明明是你篡改值日表！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梁柱前，膝盖微曲摆出量身高姿势，后脑勺抵着刻痕：瞧，你这划痕绝对垫脚了！我当年明明比你高两公分！

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流淌在两人之间。阿林摸出裤兜里的铅笔——金属笔帽已经氧化发黑，但W.GERMANY的刻字依然清晰。德国进口的，当年你爸从海关带回来的。他拇指摩挲着笔帽凹陷处，用它刻的线，做不得假。

张猛的声音突然哽住。他指尖触碰梁柱上褪色的字，那是用美工刀深深刻进去的，比刻痕还要久远的印记：鲁迅课桌那个字...你半夜翻进德育处刻的？

谁让你总迟到。阿林从柜台下摸出两个搪瓷杯，倒上浮着茉莉花的凉茶，教导主任说再迟到就取消你篮球赛资格。

拆迁队的锤子突然敲在承重墙上，簌簌落下的墙灰里飘出一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上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站在梁柱前，蓝白校服被风吹得鼓胀如帆。背面的钢笔字晕染开来，仍能辨认：猛子考上清华日摄。阿林说要是食言就拆了这根柱子。

老陈咳嗽一声：两位，这房子最迟下个月...

等等。张猛突然掏出Vertu手机，李局长吗？关于城南地块的文物认定...他朝阿林眨眨眼，睫毛投下的阴影与二十年前商量翻墙逃课时一模一样。屋外传来学生放学的喧闹，梁柱上的刻痕在夕照里微微发烫，像少年时代那些被木纹吞没的誓言从未褪色。

你当初...阿林用抹布擦拭着斑驳的柜台，真把校徽别在西装里上了四年清华？

张猛解开一粒扣子，露出内衬口袋上别着的整排校徽：从城南中学到清华经管，一个不少。他忽然压低声音，后厨那口汤锅...是不是老校工王叔的蜂窝煤炉改的？

阿林笑而不答，转身掀开厨房布帘。拆迁队员们的惊呼声中，露出墙角那台锈迹斑斑的铸铁炉子，炉身上用白漆写着模糊的城南中学德育处-1997。

当年你说...张猛的声音混着哽咽，要把教导主任罚你写的检讨书糊在炉膛里。

烧了三天开水呢。阿林从炉后掏出一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纸页，不过这些...我誊抄了一份。

暮色渐浓时，拆迁队默默退到了门外。老陈摩挲着梁柱上的刻痕：这柱子...能整体迁移吗？他的对讲机里传来施工队长不耐烦的催促，却被按掉了开关。

不必了。张猛展开刚刚传真过来的红头文件，市文物局第47号令，城南中学旧址构件实施原址保护。他转向阿林，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半截粉笔：现在，该把值日表补全了吧？

阿林望着梁柱上斑驳的夕阳，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蝉鸣震耳的午后。张猛举着德国铅笔说刻到这儿就够清华分数线了，而他把粉笔灰抹在对方脸上说考不上我就拆了这破柱子。青春像一碗没来得及拌匀的麻酱面，所有激烈的、滚烫的、不甘的滋味，最终都沉淀成岁月里绵长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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