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柜里的时间刻度
冰柜的冷气像濒死者的叹息,在拉开门的瞬间喷涌而出,白色寒雾蛇行漫过阿林的小腿。指尖触碰到玻璃柜门的刹那,冰凉感顺着神经直窜太阳穴,让她昏沉的脑袋有了片刻清醒——方才在工地搬完第三批钢筋,汗水浸透的工装黏在背上,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黏腻。
蜜雪冰城的柠檬水贴着刺目的黄色促销标签,在LED冷光灯下泛着不真实的荧光,如同一片被药剂催熟的向日葵花瓣。标签右下角已经卷曲泛白,被无数购物者指腹的汗渍浸透,又被冰柜循环的湿气濡湿,边缘软塌塌地翘起,露出底下另一层褪色的旧价签——依稀可见模糊的“¥8.00”字迹。如今簇新的“限时特惠¥6.5”印在夸张的爆炸图形里,像一则拙劣而傲慢的谎言。
她盯着那标签看了三秒。三年。时间在这里用小数点标注。
“吱嘎——”
制冷系统在她拉开柜门时发出哮喘病人般的剧烈嗡鸣,冷雾倾泻而下,在七月午后的闷热空气里短暂地造出一条蜿蜒的白色河流。冰柜深处,冷光源映照着排排饮料瓶,凝结的水珠沿着光滑的塑料瓶身缓慢爬行,像极了三年前父亲躺在病床上时,顺着氧气管壁滑落的水珠。
她抽出一杯柠檬水,杯壁瞬间在她的掌心烙印下刺骨的冰凉,连带指尖都微微刺痛。这痛感让她猛地回神,低头看见自己虎口处还未愈合的茧子——那是常年握钢筋磨出来的,边缘泛着红,沾着点洗不掉的水泥灰。
扫码支付的瞬间,一滴饱满的冷凝水珠挣脱了杯壁的束缚,沿着完美的轨迹滑落。它在杯身凸起的“蜜雪冰城”logo处稍作停顿,折射出一点扭曲的光斑,接着遵循一道看不见的抛物线,精准地坠落在手机屏幕的指纹识别区。
手机“嘀”地一声发出支付失败的提示音,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阿林一张蜡黄消瘦的脸。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眼窝因为长期睡眠不足有些凹陷,唯有一双眼睛还亮着,像蒙尘的玻璃。她下意识地用袖口擦了擦屏幕,袖口磨得发毛的边缘蹭过玻璃,留下几道淡淡的灰痕。
“小姑娘,付好了没?后面还有人呢。”收银台后的老板娘敲了敲台面,她脖子上挂着的金项链随着动作晃悠,在白炽灯下闪着俗气的光。阿林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已经排了两个人,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还有一个穿校服的男生,都带着不耐烦的神色。
“对不起,马上。”她连忙重新解锁手机,指尖因为紧张有些颤抖,好几次都按错了密码。冷凝水还在顺着杯身往下流,滴在她磨破边的帆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帆布包是三年前大学毕业时,室友送她的礼物,如今带子已经磨得发亮,侧面还裂了个小口,露出里面缝补过的内衬。
终于完成支付,手机屏幕上跳出“支付成功6.5元”的提示,阿林松了口气,攥着柠檬水快步走出便利店。门外的热浪瞬间包裹住她,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从冰柜里出来的手臂还带着寒气,与三十七八度的高温碰撞,皮肤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走到路边的公交站牌下,拧开柠檬水的瓶盖,猛灌了一大口。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气泡的刺激感,让她瞬间眯起了眼睛。三年前的夏天,她也常这样在便利店买一杯柠檬水,不过那时是和室友一起,两人凑钱买一杯,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喝,笑称是“贫民窟女孩的奢侈饮品”。
那时的柠檬水还是八块钱一杯,对于刚毕业还在找工作的她们来说,确实算得上奢侈。室友总说,等她们找到正式工作,一定要实现“柠檬水自由”,每天都买两杯,喝一杯倒一杯。阿林还记得室友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夏夜的星星。
可后来,室友真的找到了高薪工作,却再也没和她一起喝过柠檬水。不是因为忙,而是因为阿林的父亲突然查出重病,她不得不放弃投了几十份简历才换来的面试机会,回到这座小城里,找了份最辛苦也最直接的体力活——在工地搬钢筋。
第一次去工地的场景,阿林至今记忆犹新。工头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满是怀疑:“小姑娘,这活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天下来骨头都能给你累散架,你确定能行?”她攥着口袋里父亲的诊断书,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用力点头:“我能行,多少钱一天?”
工头报了个数,不算多,但比她之前投的那些文员岗位要高得多。她没有犹豫,当天就领了工装,跟着一群中年男人走进了尘土飞扬的工地。第一天下来,她的腰像断了一样,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晚上躺在出租屋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可当她看到手机里医院发来的缴费提醒时,又立刻擦干眼泪,告诉自己必须坚持。
公交车缓缓驶来,阿林收起思绪,快步走上车。车上人不多,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柠檬水放在膝盖上。窗外的风景缓缓向后移动,掠过一排排老旧的居民楼,掠过正在施工的工地,最后停在一家熟悉的花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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