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踩灭的烟头在廉价地毯上烫出焦痕时,窗外正传来收废品三轮车的铃铛声。那“叮铃咣当”的声音,破旧、疲沓,像这午后阳光里浮动的灰尘一样,是这栋城中村筒子楼背景噪音里永恒不变的一部分。烟头那一点猩红,在鞋底与地毯粗糙的尼龙纤维短暂而用力的摩擦下,迅速黯淡、碎裂,只留下一团边缘蜷曲、中心发黑的暗褐色印记,确实像极了一只被瞬间灼伤、定格在垂死挣扎状态的昆虫翅膀。几根熔化的尼龙丝粘连在一起,形成一种丑陋的、玻璃质感的硬痂,而周围未被完全焚毁的纤维则因高温而卷曲、收缩,在几乎不可察的气流中极其微弱地颤动着,仿佛每一根扭曲的纤维都在无声地控诉着这场微型灾难,控诉着这粗暴的、心不在焉的终结。一股混合着烟草焦油和燃烧聚酯纤维的、甜腻而刺鼻的化学气味,猛地升腾起来,顽强地穿透了屋内原本弥漫的、由墙角霉斑的潮湿气、隔夜饭菜的馊味以及廉价烟草陈年积垢共同构筑的复杂气息,在这间不过九平米的出租屋里,与窗外飘来的废品车金属锈蚀味、远处马路隐约的车尾气味混合,形成了一种具体可感、几乎可以用手触摸的压抑。
这压抑的中心,是李建国手里那张纸。一张被反复揉捏、又勉强展开的月考物理试卷。卷面上,用红笔勾勒出的“47”分,像两道新鲜的、狰狞的伤口,刺眼地趴在卷首。那红色,比他刚刚踩灭的烟头更灼热,比他工装裤膝盖上最斑驳的油漆点更让他感到一种钝痛。
“四十七分?”李建国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是地理上的远,而是某种精神上的隔阂,带着一种长期与金属、砂轮和重型机械打交道后浸入骨子里的、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与疲惫。他粗糙、指缝里嵌着似乎永远洗不掉的黑色油垢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张单薄的试卷,因为用力,指关节不受控制地泛出青白色,试卷边缘被捏得皱成一团,微微颤抖着。“这就是你天天鼓捣那些破机器人的结果?”
少年林小满站在离门最近的墙角,仿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他身上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尤其明显,但更显眼的是那里沾染的深褐色机油痕迹和一片灰黑色的铅笔灰,像某种不为人知的勋章,又像是无声的挑衅。他的目光没有与父亲喷火的眼睛对视,而是低垂着,落在父亲那条洗得发白、膝盖处布满斑驳的灰白色乳胶漆斑点的工装裤上。那些涂料斑点,年深日久,已经干涸龟裂,形成无数细密、无序的纹路。此刻,在林小满的眼里,这些裂纹诡异地与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影像重叠了——那是上周六,在青少年活动中心那间临时充当赛场的教室里,他那个命名为“探索者一号”的机器人,在完成最后一项越障任务时,因为一个微小的齿轮卡死,主电路板上一条关键线路过热烧断时,留下的那一道焦黑、扭曲的裂纹。一模一样的不规则图案,一个宣告了父亲粉刷生涯的某个瞬间,一个则终结了他整整三个月的熬夜和希望。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收废品老汉不紧不慢的吆喝声,“废纸板、旧电视、烂铜烂铁拿来卖——”拖着长音,渐行渐远。楼道里不知谁家的水壶烧开了,尖利的哨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像一根针,试图刺破屋内的凝固的空气,却徒劳无功。
李建国往前踏了一小步,廉价复合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嘎吱”一声呻吟。他扬了扬手里的试卷,纸片哗啦作响,像秋风扫过落叶。“说话啊!哑巴了?当初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啊?说搞那个机器人不影响学习!说上次月考是意外!这就是你的不意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金属摩擦感更重了,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暴怒,“我起早贪黑,跟水泥沙子打交道,跟油漆味儿拼命,供你上学,是指望你将来有出息,不是让你摆弄那些铁疙瘩,最后给我考个不及格回来的!”
林小满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发出声音。他的视线从父亲的裤腿,移到了自己脚上那双开了胶的旧运动鞋上。鞋帮上,还沾着上次去废旧市场淘换零件时蹭上的泥点。他想说,这次物理考试最后那道关于电路设计和能量转换的大题,正好用到了他调试机器人传感器时研究过的知识,他只是因为时间太紧,最后一步计算仓促出了错;他想说,为了不耽误学习,他都是做完所有作业、复习预习完毕之后,才在深夜打着手电筒,蒙在被子里悄悄组装调试;他甚至想告诉父亲,那个“破机器人”在之前的编程和创意设计环节都拿了高分,如果不是最后意外,很有可能进入市赛……但这些话,涌到喉咙口,却被父亲那灼热、失望、愤怒的目光硬生生堵了回去,变成了一团苦涩的硬块,哽在那里。
“你看看这分数!”李建国把试卷几乎戳到林小满的鼻尖上,“四十七分!离及格线还差着一大截!你让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嗯?她每次打电话来,问的都是你成绩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我他妈的还得帮你圆谎,说挺好,挺好!”他猛地挥了一下手臂,带动一阵风,吹动了桌上几张散落的草稿纸,上面画满了各种机械结构和电路图。“我真是……我真是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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