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京师的冷风,刮得人骨头缝都疼。
国子监那场“公车上书”的风波,被太子用一种巧劲,给抹平了。
一场能动摇朝堂的风暴,最后成了一场学子下乡的实践运动。
人人都在夸太子仁德高明,有圣君的样子。
朱见济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他赢了舆论。
收了人心。
可那些躲在阴暗里的老狐狸,一根毛都没伤到。
钱老头的腿,还断着。
张庭玉的血,还没干。
京营那头趴在京师心脏的巨兽,依旧在打盹。
每一次呼吸,喷出的都是腐烂的臭气。
他要去见一个人。
于谦。
兵部衙门。
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公文纸堆里积了多年的腐朽气味。
朱见济没带仪仗,只领着小禄子,打扮的像个富家公子,就这么出现在了于谦的值房。
“殿下?”
于谦吃了一惊,慌忙起身行礼。
“于少保不必多礼,孤今日是来请教的。”
朱见济的声音很稳,稳的不像他这个年纪。
他反手把值房的门关上。
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京郊演习,少保都看在眼里。武学学员能胜,胜在战法新,不是兵卒勇。京营的败,也不是败在兵卒,是败在将领的平庸,指挥的混乱。”
于谦捻着胡须,点头。
“殿下所言极是,京营久无战事,将骄兵惰,已经是事实。”
“所以,孤想请少保帮个忙。”
朱见济走到于谦的书案前,视线落在那堆积如山,高过人头的卷宗上。
“兵是国之利器,将是器的锋刃。孤想整顿京营,优上劣汰。可孤人微言轻,对军中之事一知半解。这事,要仰仗少保,从兵部这个根子上,替孤梳理一番。”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
不是命令,是请教。
他很清楚,对付于谦这种国之柱石,权势没用,“为国为民”这四个字才有用。
果然,于谦的眼睛亮了。
太子胜而不骄,演习大胜后,想的不是庆功,而是怎么收拾京营这滩烂泥。
这等心胸,让他欣慰。
“殿下有此心,社稷之福!臣,敢不效死!”
于谦当即应下。
他立刻命人,把库房里封存的,关于京营十二团营的所有兵籍黄册和将领名录,全搬了出来。
那是一卷卷落满灰尘,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
于谦戴上老花眼镜,一卷卷的翻看。
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朱见济没催,就坐在一旁喝茶。
他看着于谦的脸色,从平静,到凝重,再到阴沉。
于谦握笔的手,几次停在半空,控制不住的发抖。
那上面记的,哪里是什么将领名册。
分明是一张用血缘和利益,织了上百年的大网。
这个百户,是某某侯爷的小舅子。
那个千户,是某某国公的远房外甥。
这个都指挥佥事,娶了某某伯爵的庶女。
密密麻麻。
全是关系。
真正凭军功升上来的,没几个。
整个京营,就是一个巨大的宗族祠堂,被那帮开国勋贵们,经营的水都泼不进。
外人,一根针也插不进。
夜。
于谦府邸,书房。
这位土木堡之变后,能凭一人之力挽救大厦的铁血尚书,此刻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疲惫和挫败。
他派人八百里加急,把太子请进了自己的书房。
没一句废话。
屏退下人后,于谦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朱见济心里猛的一沉。
“殿下,您赢了朝堂,赢了边关,甚至赢了民心。”
于谦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化不开的愁。
“但您,正在输掉京城。”
朱见济握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于少保,何出此言?”
他不解。
演习大胜,报纸热卖,学子归心。
怎么看,他都在一步步走向胜利。
“殿下,您看到的,只是浮在水面上的东西。”
于谦从书案下,抱出他下午抄录的几本册子,摊在朱见济面前。
“殿下请看,京营十二团营,三千七百多个军官,有世袭背景,或与勋贵沾亲带故的,占了多少?七成!”
“石亨是倒了,可他只是一根被砍掉的枝叶。”
于谦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力感。
“京营这棵树,根子早就在勋贵和旧势力的烂泥里泡烂了!他们不敢再谋逆,因为陛下和您,掌控了大义。”
“但是!”
于谦加重了语气。
“他们能用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您任何一件事都办不成!”
“格物院的钱匠师,为什么会被撞?”
“护送的东宫卫,为什么会被一队巡街的兵痞缠住?”
“西厂拿了人,为什么人犯能在诏狱里畏罪自尽?”
“因为他们是一个整体!一个泼不进水,扎不进针的独立王国!”
于谦越说越激动,苍老的脸上升起一阵潮红。
“在这个王国里,他们不听兵部的调令,不听内阁的政令。他们只听各自老太爷的!他们的忠诚,不在紫禁城,在城里大大小小的国公府,侯爷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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