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三月底。
空气又湿又热,糊在人脸上甩不掉。
巡抚衙门的后堂,本该是全城最凉快的地方。
此刻却闷的像个蒸笼。
福建巡抚徐宝光,在这屋里走了一整夜。
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他身上那件名贵的冰蚕丝袍,早让冷汗给泡透了,死死的贴在背上,又冷又腻。
桌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京城用最快法子送来的密信。
他哥,魏国公徐承宗的亲笔信。
信上的字,他看了上百遍,每个字都跟针似的,扎的他心里抽痛。
“汪亡徐擒,全军覆没。断腕求生,清理门户,望弟自决。”
另一边,是一份报纸。
西厂刚在江南铺开的《大明日报》号外。
标题写的血淋淋的。
《暗夜杀机,谁在做贼心虚?》
“自决?”
“如何自决!”
徐宝光猛的停下脚,一把抓起桌上的报纸。
指甲太用力,在纸上划出刺耳的撕裂声。
他的手抖的厉害。
人站在烛火里,一张脸明明灭灭。
他哥信里说的轻巧。
壮士断腕。
人在京城,隔着千山万水,当然能下狠心杀人灭口,做的干干净净。
可他徐宝光,就是那个烂在江南,马上要让太子提刀来砍的“手腕”!
怎么办?
学福州卫那帮蠢货,调兵跟太子的靖海舰队硬碰硬?
那不是找死,那是赶着投胎。
汪直那种海上霸主,在太子的炮火下连个屁都没放出来就沉了,他手底下那点卫所兵,够干个屁?
跑?
这天下都是王土,他一个封疆大吏,能跑到哪去?
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只要西厂那帮疯狗还在,他就没一天好日子过。
汗水糊住了他的眼。
“抚台大人,事到如今,慌是没用的。”
阴影里,飘来一个声音。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从书架后头走了出来。
他是徐宝光的心腹幕僚,钱伯庸。
“伯庸先生,你说,我。。。我还有活路吗?”
徐宝光的声音都变了调。
这位威风八面的封疆大吏,此刻就像个快淹死的人,拼命想抓住点什么。
钱伯庸走到他跟前,给他倒了杯茶。
茶水已经凉透了。
他脸上没一点慌张,冷静的出奇。
“活路,自然是有的。”
他指了指那份报纸。
“太子的刀,还没挥过来。他先放风声,这是告诉我们,他要的是一场‘名正言顺’的清算。”
“他要一个‘理’字。”
“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能跟他动武,更不能跟他耍横。”
钱伯庸压低声音,眼里全是算计。
“我们得跟他,唱一出戏。”
“唱戏?”
徐宝光没听懂。
“对,一出惊天动地的苦肉计。”
钱伯庸凑到徐宝光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大人您现在最大的罪名是什么?通倭,谋逆。这是死罪,沾上就没救。”
“但我们换个说法呢?我们不认这盆脏水。我们只认个小的,一个听着合理,能让天下读书人都同情的罪过。”
“失察之罪!”
这四个字,炸的徐宝光一个激灵。
他猛的抬头,死死盯着钱伯庸。
钱伯庸笑了。
“您立刻亲自写份奏疏,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城,送到陛下的桌上。不等太子动手,您,先参您自己!”
“参自己什么?就参您治下出了汪直这种巨寇,您身为封疆大吏,却被下属蒙蔽,被贼人欺骗,没能及时发现,这是第一罪,失察!”
“再参您,平时只顾着教化百姓,忘了武备,导致福建卫所烂透了,没本事清剿海盗,这是第二罪,失职!”
“这奏疏,您得写的漂亮,写的催人泪下!把自己写成一个勤政爱民,一心为国,却不小心被奸人坑了,后悔的要死的老臣!”
“最后,您在奏疏里,主动请求陛下免了您所有官职,让您回家种地,用来赎罪!”
钱伯庸每说一句,徐宝光的眼睛就亮一分。
他懂了!
这招,太他娘的毒了!
这是用一个“失察”的小错,去盖“通倭”的死罪!
士大夫,最讲究的就是体面。
他一个封疆大吏,都主动到这份上了,官袍都自己脱了,你太子再咬着不放,非要弄死他,那就显得太刻薄,太没气度!
到时候,天下那些清流言官,肯定会站出来,替他徐宝光说几句公道话。
就算不能全身而退,起码能保住一条命,保住徐家大半的产业。
“以退为进,金蝉脱壳!妙!先生真是高才!”
徐宝光脸上的颓气一扫而空,兴奋的在屋里走来走去,感觉自己又活了。
“就这么办!”
他立刻回到书案前,铺开上好的云龙笺,亲自研墨,脑子里已经有了画面。
自己穿着布衣,站在老家田埂上,对着来访的门生故旧,遥望京城,叹一句虎狼再朝,忠良远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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