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如同一位熟悉而粗鲁的邻居,终日穿过岸边那片被盐分浸染得有些发黄的低矮松林,卷挟着渔村特有的、**与生机相互纠缠的复杂气味,不容分说地扑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黏腻而潮湿的触感。陈胜站在滩涂上,习惯性地撩开额前被海风吹得凌乱、已夹杂了几缕银丝的发绺,眯起那双因常年凝视海平线而刻满细密皱纹的眼睛,望向远处。海天相接之处,是一片混沌的灰蒙蒙,分不清是水汽还是云雾。他那条赖以生存的“海龙号”,此刻像一片被巨人之手随意丢弃的枯叶,孤零零地搁浅在粗糙而冰冷的沙砾之间。船底,密密麻麻地附着着干涸发白的贝类残骸,仿佛岁月留下的丑陋疮疤;船身木板的缝隙里,则顽固地散发着昨日,乃至前日、上月渔获残留的微臭,那是深入木质肌理的、关于贫穷的记忆。
不远处,几个衣衫褴褛、面色黧黑的渔民,正懒洋洋地蹲在地上,修补着破了洞的渔网。他们的动作慢得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拉扯,嘴里嘟囔着,声音低沉而含混,抱怨着最近鱼汛的稀疏,咒骂着官府那永远也交不完的、名目繁多的杂税。咸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也似乎浸透了他们的灵魂。这里是东赵王国沿海最寻常不过的一角,被遗忘在王朝版图的边缘,贫穷、闭塞,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认命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然而,这份死水般的沉闷,骤然被一阵急促如擂鼓的马蹄声踏碎。一骑快马沿着海岸线飞驰而来,马蹄溅起的黑色泥点,如同冰冷的雨滴,甩在陈胜沾满鱼鳞的裤腿上。马上的骑士风尘仆仆,高举着一卷在灰暗天地间显得异常夺目的明黄色绢帛,声音因长途奔波的急促和内心激荡而显得尖利,穿透了海风的呜咽:“王诏!大王有诏!鼓励渔航!凡有大获、献奇珍者,重赏!有功者,不吝封爵!”
“封爵”二字,如同晴天霹雳,又像是一把烧得滚烫的盐,猛地撒在了这片麻木的滩涂上。那些懒散的身影瞬间僵住,手中修补渔网的骨针“啪嗒”掉落在地。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难以置信的、几乎要掀翻天空的喧哗。封爵?那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们才能触碰的东西,是他们这些世代操持“贱业”、在风浪里刨食的渔户,连做梦都不敢沾染半分的神圣字眼!陈胜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那粗糙的痛感如此真切,告诉他这不是幻觉。诏书的内容还在被骑士反复宣读,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口。海,那片他既依赖又敬畏、既熟悉又陌生的蔚蓝,那片吞噬了他父兄生命的险恶之地,突然之间,被这纸诏书赋予了一层金光闪闪的、令人眩晕的全新意义。
接下来的几个月,整个沿海地带仿佛一锅被投入烈火的冷水,以一种近乎癫狂的速度沸腾、蜕变。昔日荒芜的海湾,新的船坞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奠基,巨大的、散发着新鲜木材香气的龙骨被数十名赤膊的工匠吆喝着号子,架上高高的船台。敲打木榫、锻造铁钉的叮当声,日夜不息,汇成了一曲杂乱而充满希望的乐章。城镇里,酒楼茶馆人声鼎沸,最热门的话题永远围绕着大海的恩赐:某家走了大运的渔民,在珊瑚礁里捞到了脸盆大小的砗磲,进献宫中后,得了多少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币;或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船主,组织船队往东深入了传说中有海妖出没的水域,竟然带回了满舱的银鳞鱼和色彩斑斓的玳瑁壳,一夜之间从破落户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家翁。海,不再是那个随时可能张开巨口吞噬生命的险恶深渊,它摇身一变,成了流淌着奶与蜜、铺满了金银的希望之途,吸引着无数渴望改变命运的人,如同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地投身其中。
在这股奔腾喧嚣的浪潮中,“破浪会”的成立尤为引人注目。它的发起人成分复杂:几个家道中落、不甘寂寞、试图从瀚海中寻求功名的年轻士子;一两位因伤退役、却仍渴望在海上建立功业的低阶军官;以及像陈胜这样,在风浪里搏杀半生、熟知海况水性、敢于搏命也精于算计的老渔民。他们几乎是将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效仿内地盐铁巨贾的“股份制”,一份份带着手印和签押的契书,在香烟缭绕的祠堂里郑重签订,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孤注一掷的虔诚。他们的目标明确而遥远——直指那传说中富饶无比的北海渔场。老水手们口耳相传,说那里鱼群密集如乌云盖顶,船只行驶其间,甚至会因为鱼群过于厚重稠密而减缓速度;更深的海底,则铺满了龙宫遗落的珍宝,随手可拾。
陈胜凭借其无人能及的航海经验,被推举为“舟师”,即船队的航海长。此刻,他正站在破浪会倾尽财力打造的新旗舰——“斩浪号”的船头。这是一条令人望而生畏的三桅帆船,船体修长,吃水极深,配备了会中士子们不知从何处搞来的最新式牵星板和改良过的水罗盘,堪称这时代航海技术的结晶。陈胜伸出粗糙如树皮的大手,轻轻抚摸着被海水打湿后更显冰凉的栊木船舷,指尖感受着这头新生的海上巨兽,在波浪中沉稳而有力的起伏。那是一种充满力量的脉动,让他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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