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锁晚妤 第74章 雷雨前夜

皇帝的病势，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倔强挂在枝头的枯叶，在日益凛冽的寒风中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便会彻底凋零。

太医院呈上的脉案一日比一日措辞凝重，字里行间透着回天乏术的无奈，宫中上下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朝堂之上，表面依旧由监国的刘谨主持大局，维系着最后的体面与秩序，但暗地里的较量、试探与布局，已趋于白热化，如同地火奔涌，只待一个突破口。

五皇子刘琮显然已不再满足于先前那般旁敲侧击、指桑骂槐。

他开始频频在关乎军国大事的关键政务上，公开发表与刘谨相左甚至直接对立的意见。

他引经据典，言必称“祖宗成法”、“礼制纲常”，身边迅速聚集起一批以“维护正统”、“嫡庶尊卑”为旗帜的文官清流，形成了一股在舆论上颇具声势、不容小觑的势力。

皇后虽因“侍疾”之名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但通过其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以及在后宫经营多年的眼线，正不遗余力地为儿子造势，各种关于“嫡子贤明仁孝”、“国赖长君方能稳固”的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在朝野上下隐秘而迅速地扩散。

刘谨肩头承受的压力与日俱增，如同不断叠加的山峦。

他不仅要日以继夜地处理堆积如山的繁重政务，确保帝国机器在皇帝病重期间不至于停摆，更要时刻警惕、精准应对来自五皇子党羽的明枪暗箭，化解他们处处设置的障碍。最让他耗费心神的，是必须时刻提防那最坏的情况——

一场可能在任何时刻爆发的、目标直指皇权的宫廷政变。

他麾下的边军与京营主力虽对他效忠不贰，但复杂的京畿防务体系以及宫廷禁军之中，不乏被皇后与五皇子多年来苦心安插、笼络的人手，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

这一日，八百里加急的边报如同惊雷般传入京城。

北方彪悍的游牧部族因遭遇罕见白灾，冬储备受摧残，生存受到威胁，开始出现异动，虽未大规模集结犯边，但小股精锐骑兵已开始不断南下骚扰边境村落，劫掠粮草物资。

边关守将紧急奏请朝廷，需立刻增派粮草军饷以稳定军心民心，并恳请派遣一员威望足以震慑诸部的大将前往坐镇，以防事态扩大。

这本是应对边患的寻常军务，刘谨阅览军报后，当即挥毫批示，从邻近仓廪调拨粮草，并准备派遣一名对自己绝对忠诚、且熟悉北境事务的心腹将领即刻前往。

然而，在次日就此事的朝议上，五皇子刘琮却一反常态，率先出列，言辞恳切却又态度明确地表示反对：

“父皇如今龙体欠安，病势沉重，正值非常之时。京畿乃国之根本，重兵拱卫，岂能因边关些许骚乱，便轻易分兵调将，削弱根本防卫之力？况且，谨亲王殿下麾下猛将如云，能征善战者众多，何必非要动用直接负责拱卫京师的精锐兵力？依儿臣愚见，不若从邻近受威胁较小的州县卫所，酌情抽调部分兵马前往支援，方为兼顾内外、更为稳妥之策。”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其麾下那群文官党羽的纷纷附和，一时间，“五皇子殿下思虑周全”、“老成谋国”之类的赞誉之声不绝于耳。这番话表面听来，全然是为京畿安全和父皇安危着想，冠冕堂皇，无可指摘。

然而，其背后隐藏的算计却恶毒无比——意在削弱刘谨对核心军队的直接控制与调动权，并故意拖延对边关的支援。

一旦边事因支援不力而恶化，便可顺理成章地将“调度失当”、“罔顾边民”的罪名扣在刘谨头上。

刘谨端坐于御阶之下的首位，面色冰寒如霜，周身散发的冷意几乎让周遭的空气都要凝结。

他如何看不穿刘琮这看似光明磊落、实则包藏祸心的算计？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缓缓扫过那些争先恐后附和的官员面孔，将每一张或谄媚、或激昂、或心虚的脸，都如同烙印般刻入心底。

他没有立刻发作，没有如他们预期的那般暴怒失态，只是等到那些嘈杂的附和声稍稍平息，才用沉静得令人心悸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边关安危，关乎社稷存亡，百姓生死，一刻也延误不得！粮草调拨，刻不容缓；驰援之兵，亦需是能征善战、可即刻投入战阵之精锐。

从州县卫所零星抽调，不仅程序繁琐，缓不济急，且兵员素质参差不齐，战力堪忧，此乃兵家大忌，无异于纵容边患坐大！”

他目光如实质般压向刘琮，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事，本王已有周全考量与决断，即刻执行。无需再议！”

他态度之强硬，驳斥之直接，让整个朝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刘琮面上那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微微僵硬，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阴鸷与怒火，但他终究没有再出言争辩，只是垂下眼睑，遮掩住所有情绪，恭敬地躬身，退回了班列之中。

然而，在场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分明，这对血脉相连、却注定站在对立面的天家兄弟，此刻已彻底撕碎了最后那层温情脉脉、维持表面和睦的面纱，势同水火，再无转圜余地。

退朝后，刘谨乘坐亲王仪仗回到谨亲王府，周身笼罩的寒意比外面的秋风更加刺骨。

他未作任何停留，也未去锦熙堂看望妻儿，径直大步流星地走向外书房。

一进入那间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密室，他立刻屏退所有闲杂人等，召来了如同影子般忠诚的暗卫首领。

在摇曳的烛光下，他面色冷峻，下达了一连串冰冷而急促的密令：加派最得力的人手，严密监控京畿各大军营，尤其是那些背景复杂、将领可能与五皇子府存在隐秘联系的部队，任何异常调动，哪怕只是百人队的移动，都必须即刻上报；

增派暗哨，十二时辰不间断地监视五皇子府邸以及皇后母族中几位手握实权的重要成员，记录他们的一举一动，接触的每一个人；安插在宫中的各处眼线，全部提高至最高警戒级别，任何风吹草动，哪怕是宫女太监间一句不经意的闲谈，只要涉及帝后、五皇子或禁军，都必须第一时间传递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火药味，仿佛只需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火星，就足以将整个京城炸得天翻地覆。

李晩妤身处王府内院，虽无法得知具体细节，却无比清晰地察觉到了府内气氛的异常紧张。

下人们行走间脚步放得极轻，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往日里偶尔能听到的孩童嬉笑声也仿佛被这凝重的空气吞噬了。

她心中忧虑如同藤蔓般疯长，却不敢多问，生怕扰乱他的心绪。

她只是更加沉默而细致地照料着刘谨的饮食起居，亲手为他炖煮安神补气的汤羹，将锦熙堂内打理得愈发温馨、宁静、一尘不染，试图用这方寸之地的暖意，成为他在外面腥风血雨、疲惫不堪归来时，唯一可以卸下所有防备、短暂喘息片刻的避风港湾。

夜晚，刘谨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寝殿，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连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似乎都微微弯曲了些许。

李晩妤上前为他宽解常服，指尖触碰到他中衣的后背，竟发现那柔软的丝质布料已被冰凉的冷汗完全浸透，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阵阵发疼。

她连忙命人打来热水，拧干了温热的帕子，亲自走到他身后，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那冰冷汗湿的脊背。

“夫君，”她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带着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和浓浓的担忧，“是不是……很快就要有大事发生了？我瞧着你……这几日累得厉害。”

刘谨转过身，一把抓住她忙碌的、微微发凉的手，将她轻轻拉到身边的床沿坐下。

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她那双清澈眼眸中盛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

他沉默地凝视了她片刻，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沉重，有不舍，有决绝，最终，他还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沙哑：“嗯。父皇……太医私下禀报，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李晩妤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从他口中听到这确切的、如同最终判决般的话语，还是让她浑身猛地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窟。

她比谁都清楚，皇帝驾崩、龙驭上宾的那一刻，就是这场酝酿已久、席卷一切的权力风暴真正降临、吞噬所有之时。

“那……我和琛儿……”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袖，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带着一丝无助的恐慌。

“别怕。”刘谨打断她的话，双手捧住她冰凉的脸颊，迫使她抬起眼，直视着自己那双此刻燃烧着坚定如铁意志的眼眸，

“晚晩，看着我。我已安排好了一切，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我都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天翻地覆也好，血流成河也罢，你和琛儿，都必定会安然无恙。这座谨亲王府，便是我为你们打造的最坚固、最安全的堡垒，任何人，都休想越雷池半步！”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只是……真到了那一刻，局势瞬息万变，我或许……无法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守在你们身边……”

李晩妤听到这里，猛地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了他的薄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用力地摇头，眼中虽有无法驱散的恐惧水光，却更有一股为他而生的、无比坚韧的光芒：

“夫君不必挂心我们，一刻也不必！你尽管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完成你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我和琛儿，会好好的，会乖乖待在这锦熙堂里，哪里都不去，平平安安地……在这里等你回来。”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我信你。”

这简单的三个字，此刻却重若千钧，包含了全然的信赖、托付与无以伦比的力量。

刘谨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一同刻入自己的灵魂最深处，成为支撑他走下去的不灭明灯。

他俯下身，攫取了她微微颤抖却异常柔软的唇瓣。

这个吻，不带有往日的**与掠夺，只有无尽的、仿佛要将彼此融化的眷恋，与一种沉重而坚定的、将最脆弱的后背交付于对方的托付。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没有一丝月光，不见半点星光。

沉闷的、压抑的雷声自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如同巨兽在云层后发出的低吼，预示着一场足以席卷一切、颠覆乾坤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谨亲王府内，处处灯火通明，侍卫的身影在暗处无声穿梭，戒备森严到了极点，然而整个府邸却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降临前那最后、也是最令人心悸的死寂。

刘谨紧紧拥着李晩妤，两人依偎在床榻之上，如同两只在严寒冬季相互依偎、汲取彼此体温以抵御未知风暴的兽，沉默地等待着黎明到来时，那场注定无法避免、必将决定生死命运的最终厮杀。

雷雨前夜，最是漫长，也最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