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锁晚妤 第109章 心结暗潮生

夏意如同打翻的丹青，浓墨重彩地浸染了整个紫禁城，蝉鸣声一日响过一日，不知疲倦地嘶叫着，搅动着本就闷热凝滞的空气，更添了几分人心底的烦躁。

坤宁宫内虽放置了足量的、雕刻着瑞兽图案的冰盆，丝丝白色寒气袅袅升起，殿角也熏着清心宁神的冷冽百合香，却似乎始终无法驱散那如同实质般、牢牢萦绕在帝王紧蹙眉宇间的沉郁与焦灼。

李晩妤此番的孕吐反应，竟比当年怀太子刘琛时还要来得凶猛明显些。

常常是晨起睁开眼，还未及用些清淡粥品，便被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攫住，伏在榻边吐得昏天暗地，仿佛要将胆汁都呕出来才算罢休。

不过短短十余日，她整个人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减了下去，原本莹润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巴尖了，更衬得那双因不适而时常泛着生理性水光的杏眼愈发大而黑亮，带着一种脆弱的、楚楚可怜的风致，直看得刘谨心头如同被针扎般密密匝匝地疼。

那焦灼与自责，便如同暗处滋生的有毒藤蔓，一日日缠绕得更紧，几乎要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几乎将太医院所有精于妇科、有名有姓的圣手都强制拘在了坤宁宫外殿轮值候命，皇后的脉案需一日三请，详细记录任何细微变化，安胎的方子更是斟酌了又斟酌，君臣佐使，每一味药的剂量都要反复推敲，连每一样准备送入皇后口中的食材、每一缕将要飘入内殿的熏香成分，他都要如同最严苛的审讯官般，亲自一一过目，反复诘问，确认绝对温和无害，才肯勉强点头让她碰触。

他不再允许她处理任何稍显繁重的宫务，连日常的宫人禀事也尽量精简，甚至太子刘琛的晨昏定省，也被他冷着脸勒令缩短时间，简单问安后便需立刻离开，生怕耗费了他心尖上的人儿一丝一毫宝贵的精力，那紧张的程度，近乎病态。

这日，李晩妤刚在他的亲自监督下，勉强用了小半碗用文火慢炖了数个时辰的冰糖燕窝粥，还未来得及缓口气，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反胃感猛地袭来，她慌忙侧身伏在榻边，对着宫人急急捧来的银盂干呕不止，直吐得脸色煞白如纸，额上渗出细密晶莹的冷汗，纤细单薄的身子因脱力而微微颤抖。

刘谨立刻挥手，如同驱赶苍蝇般摒退了所有侍立的宫人，亲自快步上前，动作却瞬间放得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将她虚软无力的身子揽入自己怀中支撑住，一手稳稳端着温水杯盏，一手拿着温热的软缎帕子，力道恰到好处地替她擦拭着嘴角与额角的冷汗，

那专注而轻柔的动作，仿佛在对待一件稍有疏忽便会碎裂的稀世瓷器，可他深邃眼底翻涌的，却是一片几欲噬人的惊涛骇浪与深不见底的恐惧。

“还是难受得这般厉害？”他的声音因极力压抑着胸腔间奔涌的暴戾与心疼，而显得异常低沉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朕立刻让外面那群废物太医再换个方子！若再无效，朕砍了他们的脑袋！” 他话语中的杀意毫不掩饰，仿佛那些太医的性命，不过是用来平息他心中恐惧的微不足道的祭品。

李晩妤虚弱地靠在他坚实却同样紧绷的胸膛上，连摇头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只能气若游丝地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苍白的笑容，断断续续道：“不……不必兴师动众……老毛病了，怀琛儿时……也、也是如此的……过了这头三个月……便好了……夫君不必……呃……”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更猛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瞬间蜷缩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

刘谨紧紧拥着她，感受着她单薄身躯在自己怀中因无法控制的呕吐而剧烈颤抖，那每一下细微的痉挛，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在他心上反复切割、凌迟。

他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强制回放着数年前她生刘琛时，那产房内弥漫的血腥气，那让她痛到极致、嘶哑破碎的哭喊，那触目惊心的、几乎染红了半边床榻的鲜血，以及她最后力竭时、那张了无生气、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的苍白脸庞……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最清晰的噩梦，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带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恐惧，如同无数只从地狱伸出的鬼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

待她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缓过气来，如同被暴风雨摧折过的娇花般，疲惫不堪地靠在他怀中昏昏欲睡时，刘谨才动作极其轻缓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平在柔软的锦褥上，细致地掖好滑凉的丝被。

他并未离开，而是直接坐在冰凉的金砖地面，靠在床沿，以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凝视着她苍白憔悴、连睡梦中都微蹙着眉心的睡颜，目光沉痛、复杂，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挣扎与无力。

他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她微蹙的眉心上空，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却迟迟不敢落下，生怕自己指尖的冰冷或是细微的动作，会惊扰了她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短暂的安宁。

“是朕的错……全都是朕的错……”他低哑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湮灭在唇齿间，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那其中饱含的痛苦与悔恨，“若早知道……会让你再受这般非人的苦楚，朕当初……”

后面那近乎大逆不道、足以震动朝纲的话，他死死咬住牙关，终究没能说出口。

断绝子嗣吗？身为帝王，肩负江山传承之重，这几乎是不可饶恕的念头。

可若这传承，要以她的安危、甚至性命为代价……他宁可……

巨大的矛盾与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两只凶兽，在他心中激烈撕扯，几乎要将他这个向来坚不可摧、说一不二的帝王彻底撕裂。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一言定人生死，可以挥手间伏尸百万，可以掌控这万里江山的兴衰更迭，却偏偏无法替她承受这孕育生命的艰辛与痛苦，无法百分之百地保证她能平安踏过那道所有女子都必须面对的鬼门关。

这种完全脱离掌控、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暴躁易怒，更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恐惧，那是对可能失去她的、最深切的恐惧。

他悄然起身，动作轻缓如同鬼魅，生怕惊醒榻上之人。

走到外殿，那位须发花白、负责今日轮值的院判正垂首躬身候在那里，见他出来，连忙将身子伏得更低。

刘谨目光冰冷地扫过去，那眼神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骇人的压力与未散的暴戾：“皇后的症状，为何不仅不见好转，反而愈发剧烈？朕养着你们太医院这许多人，是做什么用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吗？！”

太医吓得浑身一哆嗦，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发颤：“陛下息怒！陛下明鉴！娘娘此乃个人体质使然，孕吐之症因人而异，有轻有重。臣等已竭尽全力，用最温和妥帖的方药为娘娘调理，缓和症状，然……然此症根除实难，强行为之，恐伤及龙胎与娘娘凤体啊！唯有……唯有待月份再大些，胎气稳固，或可自然缓解。请陛下……再多些耐心……”

“朕不想听这些无用的推诿之词！”刘谨猛地打断，胸口因愤怒与恐惧而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朕只要皇后安然无恙！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若她与她腹中的孩儿有半分闪失，你们太医院上下，统统提头来见！”

“是！是！臣等明白！臣等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太医连连磕头，额上已是一片青紫，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与外袍。

刘谨烦躁地挥退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太医，独自一人站在空旷而略显昏暗的外殿中，窗外炽烈刺眼的阳光透过繁复的窗棂，在他玄色龙纹锦袍前投下明明暗暗、支离破碎的光斑，却丝毫照不进他心底那片冰封阴寒的角落。

他抬手，用力按压着阵阵抽痛的额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试图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噬人的恐惧与铺天盖地的自责强行压下，碾碎。

他知道自己近来有些失控了。他吓得太医院人人自危，也……可能无形中吓到了他的晩晩。他看到她偶尔从昏睡中醒来，望向自己时，那双清澈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欲言又止的担忧与心疼。

可他控制不住。他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再次经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可能会在某个瞬间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离他而去，他就觉得整个赖以生存的世界都在眼前崩塌、瓦解，陷入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他甚至开始产生一些荒谬绝伦、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念头——若这世上有何种秘法或是奇迹，能将这孕育于她腹中的孩儿，转移到自己的身上，由他来承受这一切孕期的反应与生产时的剧痛，该有多好。

他宁愿自己千刀万剐，也不愿见她再受一丝苦楚。

“父皇。”一声清亮而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童音，打断了他混乱而痛苦的思绪。

刘琛不知何时站在了殿门口，小小的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单薄，他双手稳稳地端着一碗刚刚晾至温热的、散发着淡淡酸甜气息的酸梅汤，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懂事，望着他，“母后睡下了吗？儿臣听闻母后不思饮食，便去小厨房，亲自看着他们煮了这碗酸梅汤，或许……母后会喜欢，能开开胃。”

看着儿子那酷似晩晩的眉眼间流露出的担忧与乖巧模样，刘谨心中一酸，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戾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许。

他走过去，动作略显僵硬地接过那碗盛满了儿子心意的汤，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声音放缓了些：“琛儿有心了。你母后刚睡下，让她好好歇息，稍后再送进去吧。”

刘琛乖巧地点点头，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他仰起小脸，清澈的目光直直望着父亲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沉重与紧蹙的眉头，小声地、带着试探问道：“父皇，您……您是在担心母后，对不对？”

刘谨沉默了片刻，面对儿子纯净担忧的眼神，他终是无法掩饰，沉重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太傅前日讲授《黄帝内经》时曾说，‘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刘琛像个小大人似的，努力回忆着太傅的话，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忧能伤身。父皇，您是一国之君，更要保重龙体才是。

母后她……她吉人自有天相，又有父皇您和儿臣，还有这么多太医嬷嬷日夜守着，定会……定会平安无事的。”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用自己稚嫩的理解来安慰眼前这座仿佛背负着整个天地重量的山峦。

儿子这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安慰，像一缕微弱却执着的清风，终于吹进了刘谨那如同冰封死水般的心湖，勉强泛起了一丝带着暖意的涟漪。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对儿子道，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嗯，朕知道了。琛儿长大了，懂事了。你去温书吧，这里有……有为父守着。” 他罕见地用了“为父”这个更显亲昵的称呼。

送走一步三回头、眼中仍带着担忧的儿子，刘谨重新回到内室，他没有再坐在床沿，而是直接屈尊降贵地坐在了冰凉的金砖脚踏上，高大的身躯微微蜷缩，以一种绝对守护的姿态，静静守着陷入沉睡的李晩妤。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她清浅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与他那沉重得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凝滞的空气中交织、碰撞。他伸出手，将她那只露在丝被外、微凉而纤细的手轻轻握住，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然后，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紧密交握的手背上，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

此刻的他，不像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更像一个虔诚而绝望的信徒，在向他生命中唯一的神明，无声地祈求着庇佑与平安。

心结深种，如同顽疾，暗潮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激荡。这份因爱而生的、极致到近乎扭曲的担忧与恐惧，如同一场漫长而无声的酷刑，日日夜夜煎熬着这位本该无所不能的帝王。

他不知该如何化解这深入骨髓的恐惧，也不知该如何安放这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深情，他只能凭借本能，更紧、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将他所有无法言说的恐惧、刻骨的爱恋与不惜一切的守护决心，传递给他怀中这个他视若生命、甚至超越生命的女子。

盛夏炎炎，酷热难当，坤宁宫内的温度，却因这份过于沉重、几乎凝滞的情感，而显得格外冰冷，仿佛连时间都在此处放缓了脚步，一同屏息凝神，等待着未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