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锁晚妤 第108章 喜忧参半时

太医几乎是小跑着匆匆赶来，额上还带着细汗。

恭敬行礼后，在刘谨那几乎要实质化的、带着压迫感的注视下，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搭上皇后娘娘那截纤细莹白的手腕。

不过片刻，太医脸上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谨慎，随即化为难以抑制的惊喜之色，他连忙起身，朝着帝后二人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微微的颤抖：“恭喜陛下，恭喜娘娘！皇后娘娘这是喜脉啊！脉象圆滑如珠，流利有力，往来前却，如盘走珠，依老臣多年经验看，这滑脉之象，已近两月了！实乃天大的喜事！”

喜脉？！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带着巨大的能量，骤然在寂静温暖的殿内炸响，余音回荡。

李晩妤先是一怔，清澈的眸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澎湃地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纤细的小腹，指尖微颤，眼中瞬间盈满了不敢置信与激动难言的水光，唇边绽放出一个无比柔软而璀璨的笑容。

她又有了他们的孩子！是她与夫君血脉相连的延续！

然而，与她的纯粹喜悦形成鲜明对比，坐在她身侧、始终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的刘谨，在听到“喜脉”二字被太医清晰道出的瞬间，高大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狂喜如同暗夜中骤然绽放的昙花，只在他深邃的眼底激烈地闪烁了一瞬，还未曾完全盛放，便被更深沉、更复杂、更浓墨重彩的情绪迅速覆盖、吞噬——

那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担忧，是尖锐刺骨的后怕，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难以言喻的恐慌。

琛儿出生时，那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的夜晚，她在产床上挣扎于生死边缘、浑身被汗水与血水浸透、苍白脆弱得如同易碎琉璃的模样，如同最深刻、最惨烈的梦魇，早已刻入他的骨髓，成为他权势滔天的人生中唯一无法掌控、不敢回想的恐惧。

那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吟，那张失了所有血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湮灭的脸庞，那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至今仍能狠狠地抽在他的心上，带来阵阵隐痛。

几乎是用她的半条性命，在鬼门关前殊死搏斗，才险险换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差点永远失去了她。

如今，她竟然……又有了身孕！这意味着，那可怕的、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很可能将要再次上演！

太医还在絮絮叨叨、小心翼翼地嘱咐着孕期初期的诸多注意事项，什么凤体贵重，初期最需静养安胎，万不可劳神费力，情绪亦需保持平和愉悦，饮食需精细，以清淡滋补为主，忌生冷寒凉……刘谨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锁在李晩妤那带着为人母的欣喜、羞涩与些许茫然的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无形大手紧紧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想要这个孩子吗？想的。

毋庸置疑！

这是他和晚晚共同的血脉延续，是他们之间不容任何人插足的、最紧密的爱情结晶与见证。

只要想到会有一个小小的、融合了他们二人眉眼与骨血的生命降临于世，会软软地唤他“父皇”，会在他和晚晩的庇护下成长，他心中便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陌生的柔软与澎湃的期待。

可是，这份炽热的期待，与可能让她再次经历那番撕心裂肺的痛苦、再次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巨大风险相比，瞬间变得无比沉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承受不起任何失去她的可能，一丝一毫都承受不起！哪怕是亿万分之一的风险，也足以让他堕入无边地狱！

“陛下？陛下？”太医见他面色沉凝如水，眼神幽深得望不见底，久久不语，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要让空气凝结，不由得出声提醒，声音带着惶恐。

刘谨猛地回神，眼底翻涌奔腾的激烈情绪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面上恢复了一贯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峻，只是那紧绷如石刻般的下颌线条，和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他沉声对太医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朕知道了。从今日起，你需每日定时入宫为皇后请脉，风雨无阻。皇后所用一切药物、膳食、补品，乃至熏香、衣物用料，皆需你亲自一一查验过目，确认无误方可使用。皇后凤体与腹中龙胎若有半分差池，”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太医，“朕诛你九族！”

“是，是！老臣明白！老臣定当竭尽所能，殚精竭虑，确保娘娘凤体与龙胎万无一失，平安康泰！” 太医吓得浑身一颤，连声应下，背上已瞬间被冷汗浸透，几乎要瘫软在地。

挥退战战兢兢的太医，殿内再次只剩下帝后二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喜悦与沉重的寂静。

李晩妤依旧沉浸在再度为人母的巨大喜悦与恍惚之中，纤手无意识地、温柔地在小腹处流连，并未立刻察觉刘谨那异乎寻常的沉默与眼底深处那片未曾散去的阴霾。

她抬眸，眼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彩，柔声唤道，带着一丝甜蜜的羞涩：“夫君，你听到了吗？我们又要有孩儿了。”

刘谨闻声，动作略显僵硬地走到她面前，然后，这个向来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帝王，竟以一种近乎卑微与依赖的姿态，缓缓蹲下身，单膝点地，仰视着他的皇后，如同仰望他的神只。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覆上她依旧平坦的小腹，那动作，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珍贵、却也最易碎的稀世珍宝，生怕一丝力道便会惊扰了什么。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朕听到了。我们又要有孩儿了。” 他的手掌宽厚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度，却怎么也无法完全驱散他心底涌上的那片寒意。

李晩妤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异样的沉默、紧绷的侧脸，以及眼底那抹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深沉的沉重与痛色。她心中的喜悦稍稍冷却，被一丝不安取代。

她伸出微凉的双手，轻轻捧住他棱角分明的脸颊，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担忧地、细细地审视着他的眼眸，轻声问：“夫君？你怎么了？你……不欢喜吗？”

“怎么会？”刘谨几乎是立刻否认，语气带着一种急切的、近乎仓促的肯定。

他抓住她捧着自己脸的手，紧紧握在掌心，用力贴在自己微凉的脸颊上，努力扯动唇角，试图展现一个如常的笑容，“朕很高兴，真的。”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勉强与僵硬，眼底深处翻涌的，是挥之不去的忧虑与恐惧。

他无法对她说出他内心那蚀骨灼心的恐惧与挣扎。

那是他身为帝王、身为男人，最深重的软弱与无能为力。

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将这沉重的负担加诸在她身上，让她在喜悦之余，还要分担他的噩梦。

然而，知夫莫若妻。李晩妤与他相伴多年，历经风雨，如何能看不出他此刻笑容下的勉强与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她稍一思忖，便忆起了当年生琛儿时的九死一生与他在产房外那几乎要毁天灭地的狂躁与绝望，心中顿时了然，泛起阵阵酸楚的疼惜。

她反手更紧地握住他宽厚却冰冷的手掌，语气温柔得如同春日最和煦的暖风，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夫君是在担心我吗？担心像上次生琛儿那样？别怕，这次不一样了。有太医署众位太医精心调理，有夫君你日日守在我身边，还有这么多经验丰富的嬷嬷宫女看顾，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们的孩儿也会安然无恙。你要信我，也要信你自己。”

她的安慰如同温暖甘洌的泉水，试图滋润他干涸恐惧的心田，却未能完全驱散那盘踞已久的、根深蒂固的阴霾。

刘谨猛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手臂用力到几乎要勒断她纤细的腰肢，让她微微吃痛。他将脸深深埋在她散发着淡雅馨香的颈窝，贪婪地、近乎窒息般地汲取着那能让他稍感安定的气息，低哑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自责与深入骨髓的痛苦，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响起：

“晩晩……是朕不好……是朕又让你……陷入这等境地……” 他又让她陷入了可能危及性命的危险之中。

明明发誓要护她一世周全，不让她再受半点苦楚，可偏偏……这孕育子嗣之事，他纵有滔天权势，也无法替代分毫！若有可能，他宁愿承受那十倍百倍生育之苦的是他自己！

李晩妤感受到他身体无法抑制的紧绷和话语中那几乎要溢出的哽咽与绝望，心中又是酸软又是疼痛。

她不再试图挣脱他过于用力的拥抱，反而放松身体，更紧地回抱住他，轻轻拍抚着他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宽阔背脊，像安抚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声音轻柔却充满了抚慰人心的力量：

“夫君，不要说这样的傻话。这是我们共同期盼的孩子，是上天赐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能为你生儿育女，延绵血脉，是我心甘情愿，亦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与圆满。只要你能如今日这般，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给我力量，我便什么都不怕，也一定能撑过去。”

她的包容、理解与无畏的勇敢，像一道执着而温暖的阳光，竭力试图穿透他心中那因过度深爱而凝聚的、厚重的恐惧阴云。

刘谨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仿佛要将她彻底揉入自己骨血般拥抱着她，用这种近乎野蛮的方式，确认她的存在，也试图借此平息自己内心那几乎要失控的恐慌与汹涌的爱意。

喜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遍宫闱朝野，坤宁宫再次成为所有人瞩目与贺喜的焦点，各式各样的赏赐与吉祥物件络绎不绝地送入宫门。

表面上一派花团锦簇、喜庆祥和，唯有帝后二人心中最为清楚，这份巨大的喜悦之下，潜藏着怎样难以对外人言说的、沉重的忧虑与如履薄冰的紧张。

自那日后，刘谨对李晩妤的照顾与保护愈发到了惊弓之鸟、近乎偏执的地步。

她若在庭院中多走了几步路赏花，他立刻会蹙眉将她抱回榻上，语气强硬地命令她静养；她若比平日少用了半碗饭或一道汤品，他能忧心忡忡地追问半晌，亲自盯着御膳房重新制作合她胃口的膳食；甚至她只是因看书专注而偶尔无意识地蹙一下秀眉，都能让他瞬间丢下朱笔，紧张地来到她身边，连声询问是否哪里不适，那架势，仿佛她是什么一碰即碎的琉璃人儿。

他几乎将所有的日常政务都搬到了坤宁宫的外间，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眼睛都不眨地守在她身边，隔绝所有可能存在的风险，将她完全置于自己绝对的控制与守护范围之内。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他常常无法安眠，只是借着窗外朦胧清冷的月光，侧着身，久久地、贪婪地凝视着她因怀孕而愈发恬静柔美的睡颜，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的大掌，始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柔却坚定地覆在她微隆的小腹上，仿佛在守护着世间最重要的两个珍宝。

巨大的喜悦与尖锐的恐惧在他心中激烈交战，炽热的期待与深沉的自责相互纠缠，几乎要将他这个向来坚不可摧的帝王撕裂。

他甚至开始私下翻看那些枯燥艰深的医书，反复追问太医署关于妇人生产的每一个细节与禁忌，试图从中寻得一个能保她绝对平安、万无一失的良方，哪怕那只是虚无缥缈的奢望。

然而，生育之事，自古便是女子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充满了未知与变数，哪有什么绝对的万全可言？这认知，更增添了他内心的无力与焦灼。

李晩妤将他所有的焦虑、不安与那深藏于冷酷外表下的恐惧尽数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与怜惜。

她努力调整自己的身心状态，强迫自己按时用膳、服药，即便没有胃口也会尽力多吃一些，刻意保持心境的开阔与平和，甚至还会在他过于紧绷时，主动说些轻松的话题，或是拉着他的手，让他感受腹中那尚且微弱的胎动，用自己所能展现出的最好、最安稳的状态，来一点点安抚他那颗因过度深爱而备受煎熬的心。

她深知，唯有她最终安然无恙，顺利诞下孩儿，才能真正驱散他心中那片因爱而生的、沉重而冰冷的阴霾。

初夏的坤宁宫，荷香暗浮，萦绕在殿宇之间，悄然孕育着新的希望与生机，同时也承载着一位帝王最深沉的担忧、最执着的守护与最偏执的爱恋。

喜忧参半，前路依旧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无论未来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是风是雨，是喜是忧，他们都将继续紧紧携手，十指相扣，以彼此为依靠，共同面对，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