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锁晚妤 第104章 春深日暖长

刘瑾依旧勤政不辍，五更即起，批阅奏章至深夜，但不再似从前那般，

如同拉满的弓弦，将自己绷得没有丝毫缝隙，开始懂得在这繁重如山、永无止境的政务中，刻意为自己、也为坤宁宫里的那人，寻得片刻喘息与闲暇，享受这来之不易的、作为太平天子本应拥有的从容与安然。

坤宁宫内，岁月更是静好得如同上好的琥珀，温润、澄澈，仿佛将时光也凝固在了这最美好的刹那。

李晩妤穿着一身湖水绿绣缠枝玉兰的轻薄春衫，乌发松松绾就，只簪了一支素银点翠的步摇，正坐在庭院中那株花开正盛、如雪如云的玉兰树下，神情专注而温柔地看着太医正为刘琛请平安脉。

小家伙如今身量又悄然拔高了不少，原本圆润的脸颊轮廓逐渐清晰，显露出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清俊，眉眼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敏锐，已隐隐可见几分其父年少时执拗锐利的风范。

“回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脉象稳健有力，气血充盈旺盛，筋骨强健，实乃大安之相。

只是春日阳气升发，殿下年幼，肝火稍显旺盛，饮食上当以清淡滋养为宜，切忌油腻辛辣。臣稍后开一剂温和清平的方子，略作调理即可，并无大碍。”太医收起丝线，恭敬地垂首回禀。

李晩妤微微颔首，温声道：“有劳太医费心。”她转头看向儿子，伸手细致地替他理了理方才诊脉时微皱的衣襟，语气带着母亲的关切，“琛儿可听见太医的话了？近日那些烤制的、燥热的点心需得减些，冰镇的瓜果也不可多用，知道吗？”

刘琛乖巧地点头，眼神清亮：“儿臣都记下了，定当遵从。让母后为儿臣费心劳神，是儿臣的不是。”

送走太医，刘琛并未立刻回去温书，而是像只依恋的小兽般凑到母亲身边，拿起石桌上摊开的一卷《资治通鉴》，指着其中一段关于前朝兴衰的记载，带着求知欲问道：

“母后，此处记载旧事，儿臣细读之后，仍有些许不解。史书常言明主贤君，可为何有时即便是史笔如铁的明主，亦会一时不察，受身边佞臣巧言蒙蔽，以致做出错误决断？”

李晩妤接过那沉甸甸的书卷，就着明媚的春光，细细看了儿子所指之处，然后放下书，柔声为他剖析其中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利益牵扯与权力制衡的微妙得失。

她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如春日溪流，却总能将那些晦涩复杂的史实与深奥道理，剥丝抽茧，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

温暖的阳光透过玉兰树繁茂的枝叶缝隙，在她身上、脸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衬得她沉静讲解的侧颜美好得不似凡人，宛如一幅定格的古画。

刘谨下朝归来，未让人通报，信步走到坤宁宫庭院月洞门外，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岁月静好、母子相依的动人画面。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负手立于雕花门廊的阴影里，静静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

方才朝堂之上与老臣关于赋税改革的机锋相对，边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情邸报，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庭院中的暖阳与花香彻底隔绝、净化。

他的皇后，他的太子，构成了他血腥征伐、冰冷算计的帝王生涯中，唯一真实、温暖、不容玷污的安宁与祥和。

还是刘琛眼尖，不经意间抬眼，先发现了静立门外的父亲，立刻放下书卷，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李晩妤闻声，也抬起头，目光撞入刘谨深邃的眼眸中，唇边自然而然地漾开一抹温柔依赖的笑意，如同春花初绽：“夫君今日下朝倒早，政务可还顺遂？”

刘谨这才迈开长腿，步履沉稳地走进庭院，先抬手虚扶了儿子一下，目光却自始至终胶着在李晩妤身上，

见她沐浴在春光里，气色红润饱满，眉眼舒展柔和，身形比之去年冬日似乎更显丰腴韵致了些，心中甚是满意，仿佛自己精心养护的稀世名花，终于在他的掌控下绽放出最动人的光华。

他极其自然地在李晩妤身旁的石凳上坐下，手臂挨着她的手臂，然后不由分说地执起她放在膝上的柔荑，紧紧握了握，触手温软滑腻，带着春日阳光的温度，让他心头那点因朝务而生的躁意瞬间平息。

“在教琛儿读史？”他随口问道，目光扫过石桌上那卷厚重的《资治通鉴》，语气听不出喜怒。

“不过是母子间随口探讨几句，哪里称得上教。”李晩妤浅笑着摇头，顺势将被他握住的手指尖轻轻在他掌心挠了挠，带着一丝亲昵的撒娇意味，“倒是琛儿近来愈发勤勉好学，常常有些独到的见解，连太傅都偶尔称赞呢。”

刘谨这才将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儿子，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仪：“今日太傅讲授了何处？”

“回父皇，太傅今日讲授《孟子·公孙丑上》篇，重点剖析‘浩然之气’的涵养与体现。”刘琛从容应答，口齿清晰，并将自己对“至大至刚”、“配义与道”的理解，结合太傅所授，条理分明地阐述出来，童声虽尚带清亮，言辞间却已能窥见超越年龄的思维深度与广度。

刘谨听完，面上并未露出过多赞许之色，只淡淡道：“知易行难。养此浩然之气，非止于书本诵读，更在于身体力行。在朝堂议政，面对群臣；在民间巡访，体察疾苦；乃至日常言行举止，起居应对，皆需时刻警醒，不可有一刻懈怠。这才是真正的养气功夫。”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定当时时反躬自省，不敢或忘。”刘琛神色一凛，肃然应道，将父亲的每一字都刻入心间。

春日暖阳晒得人浑身骨头都酥软舒泰，一家三口便索性在这花香袭人的庭院中摆了午膳。菜式皆是御膳房精心烹制的时令鲜蔬，清淡爽口，色泽诱人。

许是心情舒畅，又或是这春日的暖意开了胃口，刘谨今日食欲颇佳，甚至比平日多用了半碗碧粳米饭。

李晩妤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欢喜，不时亲手为他布菜，将鲜嫩的芦笋、清香的菌菇夹到他碗中，柔声劝他多用些。

膳后，刘琛到底年纪小，有了倦意，自被宫人引去偏殿午憩。

刘谨却并无半分睡意，他挥退所有随侍的宫人，只紧紧拉着李晩妤的手，不容拒绝地带她在坤宁宫后方那一片姹紫嫣红开遍、蜂飞蝶舞的御花园中缓缓散步。

园内春光正好，繁花似锦，香气馥郁，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有些微疼，仿佛唯有这样真实的触感，才能确认她的完全归属。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眉头微蹙，抬手从她乌黑的云鬓间，拈下一片不知何时飘落的粉色海棠花瓣，动作看似随意，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四周，确认并无任何不安分的目光胆敢停留在他的皇后身上。

“前日接到西北督抚八百里加急奏报，”刘谨这才缓缓开口，与她分享着前朝的喜讯，声音低沉而平稳，“去岁在陇右一带大力推广的新粟种，今春统计，收成竟比旧种丰了五成不止，当地百姓家中储粮，较之往年丰足了许多，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南边几处去年动工修葺加固的大型水利，亦已全部如期完工，今春灌溉无忧，夏粮丰收可期。”

李晩妤认真地听着，仰起的脸上眼眸亮晶晶的，充满了由衷的喜悦：“此真乃万千黎民之福！夫君数年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如今终见成效，妾身……由衷为夫君感到高兴，也为天下百姓庆幸。”

“是啊，”刘谨轻轻喟叹一声，停下脚步，与她并肩望着一池在明媚春光下波光潋滟、清澈见底的碧水，语气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深沉的满足与慨然，

“有时朕在乾清宫批阅那些似乎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直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偶尔会抬起头，透过窗棂，望向这宫城外那连绵起伏、如同星子般散落的万千灯火。那时朕便会想，这每一盏微弱却坚持亮着的灯火之下，或许都有一户如同今夜我们所见那般，父慈子孝，夫妻和顺，正在享受这太平岁月的寻常人家。朕肩上担着的，便是这万家灯火的安宁，是这人间烟火的延续。”

他的话语，不再是年少时那般锋芒毕露、睥睨天下的雄心万丈，而是沉淀了无数血与火、责任与重担后的慨然与坚定。

李晩妤心潮涌动，更紧地依偎在他坚实可靠的身侧，感受着他臂膀传来的力量，轻声道：“这担子虽重，但夫君担得起，也担得好。天下人有目共睹。”

刘谨低头看她，目光深邃得如同要将她的灵魂吸入其中，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痴迷与依赖。

他伸手，不是拂，而是近乎珍重地、用指腹轻轻抚过她柔嫩的脸颊，声音陡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罕见的、只在她面前流露的脆弱：

“因为有你在。晩晩，你需知晓，这万里江山，无上权柄，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太重，太冷，太容易让人迷失本性。若无你在一旁，如同定海神针般稳住朕的心神，给予朕这片刻的温暖与安宁，朕只怕……早已被这无边的权力与随之而来的孤寂吞噬，变成了史书上又一个冰冷无情、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这是他极少、极少会显露的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依赖。李晩妤心中猛地一悸，酸软与巨大的爱怜瞬间淹没了她。

她主动伸出双手，将他那只总是带着薄茧、掌控生杀予夺的大手紧紧握住，与他十指用力地、坚定地紧扣在一起，仰起脸，望进他眼底深处，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夫君放心，妾身会一直在。无论你是昔日的王爷，还是如今的天下之主，在妾身心中，你永远只是刘谨，是妾身的夫君。妾身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此生此世，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春风再度温柔拂过，卷起更多馥郁的花香与暖意，将两人紧紧相依的身影包裹。

帝后二人携手立于这花团锦簇、生机盎然的御花园中，身影紧密相依，无声胜有声。

春深日暖，岁月绵长，他们共同呕心沥血开创的清明盛世，正如这园中恣意盛放的繁花，绚烂、稳固，且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无限的未来。

未来的史笔如何浓墨重彩地书写尚未可知，但此刻，他们真切地拥有彼此，拥有这来之不易的清明太平江山，便已觉不负此生，不负彼此。

长路依旧漫漫，风雨或许仍会不时来袭，但他们早已深知，只要彼此携手，十指紧扣，同心同行，便是这人间最不可摧折的力量，也是所能企及的、最好的光景。

春深时节，万物滋长，连带着一些潜藏在帝国最阴暗角落的魑魅魍魉，似乎也在这暖融的气息中蠢蠢欲动起来。

承平的表象之下，从未真正风平浪静，权力的甘美与残酷，总能让一些不甘于现状、或被野心与仇恨啃噬心灵的人，试图在这看似铁板一块、固若金汤的朝局与宫闱之中，寻得一丝裂隙，撬动一场风波。

这日午后，刘谨正在乾清宫东暖阁与几位心腹重臣商议关乎国计民生的南方漕运改革细则，殿内气氛严肃而专注。

突然，内侍监总管吴敬贤面色惶急，脚步又轻又快地趋步入内，甚至来不及等待完全通传，他手中紧紧捧着一封火漆密封的加急密函，几乎是扑到御前，附在面沉如水的刘谨耳边，用气声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只见刘谨原本尚算平和、专注于政务的面色骤然沉下，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骤然阴沉压抑的天空，瞬间布满了令人窒息的阴霾与凛冽的寒气。他甚至没有耐心听完臣工关于漕粮转运的禀报，猛地一挥袖，声音冷硬如铁：“都退下！”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虽不明所以，但觑见陛下眼中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风暴，皆不敢多言一句，连忙躬身屏息，鱼贯退出，心中无不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