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夜人 第3章 墨仙的干渴

头顶那声来自“不存在”的阁楼的沉闷撞击，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阿檐心底，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冻结一切的寒意。

他猛地抬头，视线死死盯在天花板上那一片因常年渗水而形成的、轮廓模糊的污渍上。书店里死寂无声，连地板的呻吟和椅腿的怪异都暂时沉寂下去，仿佛也被那一声响动骇住了。只有远处街道上模糊的车流声，提醒着他现实世界的维度尚未完全崩塌。

几秒钟，或许更久。再没有第二声传来。

阿檐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墙角榆木书案那方端砚上。墨仙依旧是一滩死寂的浓墨，毫无生气。但那声撞击……它来自墨仙通常栖身的书房正上方。

他喉结滑动了一下，压下那丝铁锈般的腥涩感。他走到书案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拿起案头那只泡着廉价茶叶的搪瓷缸。缸壁上的红双喜字早已磨损得模糊不清。他将里面温吞的茶水倒进桌角的垃圾桶，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他需要一种更“纯净”的水。

津港城的自来水总带着一股消毒剂的尖锐气味和管道深处的铁锈味，墨仙对此深恶痛绝，曾斥之为“牛嚼牡丹，焚琴煮鹤”。阿檐推开书店的后门，门轴发出疲惫的吱呀声。后院很小，堆着些废纸箱和破损的家具，角落里有一只积满雨水的老旧瓦缸，缸壁生着厚厚的青苔。

他用一只边缘磕碰过的青瓷杯，舀了半杯瓦缸里沉淀过的、带着一丝土腥气的雨水。水很凉。

回到案前，他将青瓷杯轻轻放在砚台旁边。

没有任何反应。墨汁依旧沉寂如深潭。

阿檐沉默地等待着。时间在旧书店特有的沉滞空气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阳光移动了几分，照亮空气中飞舞的亿万尘埃。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

砚台里那滩浓墨的中心，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一个沉睡太久的人，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接着，波动变得明显，墨汁开始自行向青瓷杯的方向蠕动，如同一种拥有自主意识的粘稠生物，缓慢地、试探性地攀上杯壁，滑入清澈的雨水中。

雨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染黑。但更奇异的是，墨汁并未均匀散开，而是在杯底凝聚、旋转，仿佛在汲取着什么。清澈的雨水变得浑浊，杯底渐渐沉淀下一层极其细微的、难以分辨的杂质，像是微缩的沙砾，又像是某种无法溶解的尘埃。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直到墨汁似乎“喝饱”了，才缓缓缩回砚台，重新聚拢，表面微微荡漾。

一声极其虚弱的、仿佛隔着厚重棉絮的叹息，在阿檐的脑海中响起。

“……痴儿……”

是墨仙的声音，但失去了往日抑扬顿挫的唠叨劲头，变得沙哑、破碎，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收音机。

“这……这雨水……寡淡得很……像是……像是被筛子滤过了一遍……啥滋味都没了……”它断断续续地抱怨，音节之间夹杂着奇怪的停顿和喘息声，“渴……真是渴死老朽了……”

阿檐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滩逐渐恢复活力的墨汁。他知道墨仙需要时间“润笔”。

又过了一会儿，墨仙的声音稍微清晰了一些，但变得更加跳跃，思维涣散。

“刚才……刚才是不是房梁塌了？震得老朽脑仁疼……”它没等阿檐回答，话题猛地一转，“……说起来，填河那会儿……好家伙，泥浆里哪是泥啊……全是螺蛳的冤魂，密密麻麻……推土机一过，嘎吱嘎吱响……啧，那动静……”

阿檐眉头微蹙。填河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为了扩建马路。墨仙的记忆似乎卡在了某个遥远的碎片里。

“……还有西街那家老棺材铺……嘶……掌柜的姓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墨汁不安分地涌动了一下，“……他前些日子收的那批木料……味道不对……根本不是正经阴沉的料子……闻着一股子……一股子‘饿’味儿……对！就是饿！好像那木头自己想吃东西似的……”

棺材铺？木料？阿檐想起墨仙之前昏迷前的呓语似乎也提到过这个。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指尖的墨茧。

墨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仿佛在快速切换着不同的记忆频道。

“……现在的墨汁……唉，没法说……都是化学勾兑的……哪比得上古法松烟……轻浮！伤笔！伤神！……当年有个举人，在这用我磨墨，一晚上写废了三百张纸！那墨色，乌黑发亮，沉而不滞……那才叫墨水！哪像现在……啧……”

它突然又沉默了几秒，墨汁表面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漩涡。

“……地脉啊……地脉也是……‘记得’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路改了，河填了，庙拆了……名字都忘了……‘记得’少了，‘忘了’自然就多了……可不是嘛……”

最后这句话，它说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冰冷的、近乎哲理的洞悉。

阿檐心中一动。“忘了”就多了？这似乎指向了那些灰色丝线的本质——它们是“遗忘”的产物？

他还想再问，墨仙的声音却迅速低弱下去，带着巨大的疲惫。

“……不行了……还得睡……这身子骨……像是被掏空了……”墨汁开始凝固，失去流动性，“……渴啊……下次……下次记得用……隔夜的无根雨……记住……”

话音未落，墨汁彻底凝固，表面失去所有光泽，变回一滩死寂的、普通的墨。无论阿檐再怎么敲打砚台，也再无回应。

书店里恢复了寂静。

阿檐低头，看向那只青瓷杯。杯底的水已近乎黑色，沉淀物聚集在底部，颜色深暗。他小心地将污水倒掉，露出杯底那层杂质。

那不是沙砾。

而是极细极细的、灰白色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