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夜人 第101章 铁笼中的蜂群

那片笼罩荒地的、吞噬一切声音和色彩的绝对死寂，并未持续太久。如同潮水退去，被强行抽走的声响和颜色，又缓慢地、带着某种不情愿的粘滞感，重新渗回了这个世界。但回归的，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声音变得沉闷、失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色彩则普遍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翳，像是褪色的老照片。地底传来的那声扭曲悲鸣的余波仍在空气中震颤，让人的牙根发酸。

在这片诡异的、劫后余生般的氛围中，癸七率先恢复了行动。他手腕上那台仪器刺耳的警报声已经停止，但屏幕上的数据流依旧混乱不堪，闪烁着大量红色的错误代码。他不再试图继续收容阿檐——地脉的剧变显然已经将“变量‘檐’”的威胁等级暂时覆盖，上升为更高优先级的区域性危机。

他转向阿檐，那平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尽管其电子音质因干扰而略显沙哑：“地脉核心发生未知异变。污染扩散加速。需要立即进入污染源中心进行勘察。你，”他冰冷的“视线”落在阿檐身上，“作为本地异常感知个体，随行提供辅助观测。”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星光镣铐虽然光芒黯淡，但束缚仍在。阿檐感觉自己像一件被临时征用的工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泥泞中提起。他试图挣扎，但那镣铐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直接作用于神经，让他瞬间失去了力气，只能踉跄地跟在癸七身后。

他们走向纺织厂那扇厚重的侧门。门卫室的老头似乎被刚才的地面震动吓坏了，缩在角落里抱着热水瓶，对这两个穿着怪异、径直闯入的人视若无睹。癸七只是抬手对着门锁虚按一下，那沉重的铁门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踏入厂区的瞬间，阿檐感到一股截然不同的压力扑面而来。

之前他在外围感受到的，是数百工人杂乱**汇聚成的、足以令人疯狂的噪音洪流。但此刻，在癸七那绝对秩序力场的笼罩下，那股洪流被强行“梳理”和“规整”了。

噪音并未消失，而是被压缩、提纯，变成了一种极其规律、密集、冰冷的嗡鸣。它不再混乱喧嚣，而是如同千万只金属蜜蜂，被关在一个无比巨大的铁笼中，以完全相同的频率高速振翅。这声音无处不在，从高速运转的纺纱机内部，从蒸汽管道的脉动中，从流水线传送带的节奏里发出，汇聚成一股持续不断的、低音部的轰鸣。这轰鸣并不刺耳，却带着一种金属的冰冷质感，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让心脏不由自主地跟着它的节拍悸动，产生一种诡异的同步感。

这是**被工业化、被绝对理性规训后的形态。工人们脸上不再有之前那种麻木或烦躁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梦游般的专注。他们的动作精准、高效，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偶，眼中却缺乏神采，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被那同步的振翅声抽走，融入了这庞大的生产机器中。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棉絮和化学染料的气味，但这些气味也被某种力量约束着，不再混杂呛人，而是形成了一种稳定的、令人窒息的“工业香氛”。车间顶棚高悬的钠灯投下惨白的光线，这些光线在癸七力场的影响下，变得异常“干净”和“锐利”。它们照在机器和地面上，投下的影子边缘清晰得如同用刀刻出来，黑得深沉，没有任何正常的模糊和渐变。阿檐看着自己脚下被拉长的、边缘锐利如刀片的影子，感觉那不像影子，更像是一道道跟随着他的、沉默的黑色裂痕。

他们穿过巨大的纺纱车间。轰鸣的金属蜂群声在这里达到顶峰。阿檐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那规律的振翅声仿佛要钻进他的脑髓。他体内残存的织网者本能，对这种被强行秩序化的生命能量流感到极度不适。这不再是充满活力的喧嚣，而是一种……被榨取、被奴役的生命的哀鸣，只不过这哀鸣被包装成了高效运转的协奏曲。

癸七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手腕上的仪器不断扫描着周围，试图分析那弥漫的灰色污染与这秩序化噪音场之间的相互作用。他的步伐稳定，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与周围这诡异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们来到车间尽头，一扇标着“设备层，闲人免进”的锈蚀铁门前。门上了重锁。癸七再次抬手，门锁内部传来一阵细微的金属碎裂声，门开了。一股更浓重的、带着铁锈和地下潮气的冷风从门后涌出。

门后是一段向下的、布满灰尘和油污的金属楼梯，通往工厂的地基深处。那里，正是阿檐之前感知到的、那根扭曲“定脉针”所在的方向。

癸七没有丝毫犹豫，迈步向下走去。阿檐被镣铐牵引着，不得不跟上。楼梯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与上方车间那规律的蜂群轰鸣形成诡异的反差。

越往下，光线越暗，只有癸七制服上那些暗淡的星辰纽扣和手套上流转的微光提供照明。空气中的灰色污染气息越来越浓，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腐朽甜腻感的死寂气味。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也开始浮现——那根“定脉针”所在之处，似乎正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吮吸”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通过那根针，贪婪地吸取着上方车间里那被秩序化的、如同蜂群般密集的生命能量。

癸七的脚步在楼梯拐角处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手腕上的仪器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突然闪烁起一组全新的、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复杂符号。

阿檐的心猛地一紧。

难道这地底深处，除了那根痛苦的地脉和“朽翁”的悲鸣，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这东西，似乎正在利用癸七建立的秩序场，进行着某种……“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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