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夜人 第91章 朽翁的梦境碎片

水缸内壁上那三个歪斜的数字——“柒零叁”，像三只冰冷的眼睛，在阁楼幽暗的光线下凝视着阿檐。它指向什么？是某个仓库的编号，一间档案室的代码，还是一处被遗忘的门牌号？这串数字与那首从水底传来的、充满痛苦的低语歌谣缠绕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意识里。他需要更多的线索，需要更深入地理解“朽翁”的处境。而天气，似乎也在回应着他的需求。

傍晚时分，天空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变得粘稠而闷热，带着一股暴雨来临前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臭氧的腥气。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小贩忙着收摊，临街的窗户一扇扇关上，传来插销滑动的咔哒声。阿檐站在翰渊阁门口，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知道时机快到了。

雨水，对于他这样的存在而言，是一把双刃剑。它能增强他与地脉、与那些无形能量之间的感应，如同湿润的土壤更容易传导电流。但同时，过于充沛的水汽也会让空气中弥漫的“命运丝线”变得沉重、粘腻，如同浸了水的蛛网，更容易缠绕、堵塞，带来加倍的感官负担和头痛。

但他没有选择。今夜，他必须再次尝试连接那片痛苦的地脉，去倾听“朽翁”破碎的梦境。

第一滴雨点砸在书店门口的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紧接着，雨幕如同撕开的灰色布袋，哗啦啦地倾泻而下。雨水顺着瓦楞汇聚成股，从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起一片水花。很快，整个世界就只剩下雨声，密集、单调，淹没了所有其他杂音。

阿檐闩好书店的门，点燃一盏老式的煤油灯。昏黄跳动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满是书架的墙壁上，随着气流微微晃动。他端着灯，走下通往地下室的狭窄楼梯。这里的空气比楼上更冷，霉味也更重，混杂着陈年纸张和泥土的气息。地下室很小，堆放着一些破损严重的旧书和杂物，地面是未经铺设的泥土地，墙角能看到深色的、被返潮水汽浸润的痕迹。一只潮虫慌慌张张地从灯影下爬过，钻进一道砖缝里。

他将油灯放在一个倒扣着的破木箱上，自己则盘腿直接坐在了冰凉潮湿的泥地上。闭上眼睛，努力排除窗外雨声的干扰，将意识缓缓下沉。

雨水渗入大地，仿佛也浸湿了他的感知。起初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和泥泞感，仿佛沉入了一条浑浊的地下河。随后，一些模糊的、断续的画面和感觉，如同水底翻涌上来的气泡，开始撞击他的意识。

他“感觉”到一条宽阔而温暖的河流，在月光下静静流淌，河底是柔软的水草和光滑的卵石。但突然，巨大的铁铲和机械的轰鸣声撕裂了宁静，河床被粗暴地挖开，河水被引流到别处，裸露的河底迅速干涸、板结，最后被倾泻的混凝土彻底覆盖。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紧接着，是另一幅画面：一座小小的、由青砖和原木搭建的土地庙，庙前香火缭绕，散发着松木和香烛的暖香。但推土机的履带碾了过来，庙宇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木头的断裂声如同哀嚎。神像被搬走，不知去向，原地只剩下瓦砾和尘土。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无家可归的悲凉弥漫开来。

还有……一片肥沃的黑土，散发着植物根茎和微生物的鲜活气息。但很快，灼热的沥青铺天盖地地浇下，将泥土彻底封死。土壤在沥青下绝望地闷烧，最后一点生机也被扼杀，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绝望的板结感。

这些破碎的记忆片段，并非连贯的叙事，而是一种叠加在一起的、持续不断的痛苦共鸣。被填平的河流的窒息，被拆毁庙宇的木头的哭泣，被柏油覆盖的泥土的沉闷……这些城市发展中被忽略、被掩埋的“死亡”，并未真正消失，它们的痛苦和怨怼，如同无法分解的毒素，沉淀在了地底，成为了某种可被汲取的“养料”。

阿檐浑身被冷汗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明白了。那些灰色的丝线，那些“寂灭之尘”，并非“朽翁”主动散发的恶意。它是“朽翁”在极度痛苦和疲倦中，无意识吸收并转化了这些地底沉淀的“死亡记忆”后，排泄出的……“代谢废物”！这座城市遗忘和掩埋的伤痛，成了污染它自身活力的毒源！

就在这时，窗外的雷雨声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间歇。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只有雨滴从树叶滑落的滴答声的寂静中。

就在这寂静里，一个极其清晰、却又蕴含着无边疲惫和悲伤的意识碎片，如同冰锥般，直接刺入了阿檐的脑海。那并非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纯粹意念的传递，翻译成他能够理解的意念，只有简单却沉重无比的几个字：

“……只想……安静……”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折磨到极限后，对永恒沉睡的卑微乞求。

“轰隆——！”

又一声惊雷炸响，震得书店的木窗棂嗡嗡作响。意识的连接被这巨大的声浪强行中断。

阿檐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水底挣扎出来。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着。地下室的空气冰冷刺骨。

那个意识碎片带来的悲凉感，仍在他心中回荡。“只想安静……”这简单的诉求，却成了这座城市最奢侈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敏锐地听到，楼上书店的前门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被暴雨声几乎完全掩盖的响动。

不是雨点敲击门板的声音。

而是……某种坚硬的、细小的东西，正在有节奏地、轻轻地……叩击着门环？

叩、叩、叩。

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非人的耐心和冰冷。

是谁？会在这样的暴雨深夜，来敲一家早已打烊的旧书店的门？

阿檐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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